时间:2018-10-15 09:10 | 来源:网络整理 | 作者:采集插件 | 点击:次
[摘要]在学术圈中被公认为一流学者的黄仁宇居然被一个三流大学解雇。黄仁宇赞美一生的现代理性化体制最终几乎吞噬了他。
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写法令人耳目一新,思考的问题引发共鸣,在改革开放之初的大陆赢得了少见的史家盛名。而后来他的其他著作陆续引进,更展示了一种与众不同的“大历史”观。但这还不是故事的结局。他去世之后面世的自传性巨著——《黄河青山》——奇峰陡转,揭示了许多新材料,把他的传奇人生和历史反思推向了又一个高潮。这部自传开篇一下子抓住读者的,是黄仁宇晚年的悲剧遭遇。这是一个标准的卡夫卡式荒谬故事。在故事中,什么都对,但是什么都不对。在学术圈中被公认为一流学者的黄仁宇居然被一个三流大学解雇了——而且美国的“终身教授”岂不是不能被解雇的吗?这个巨大的羞辱不仅沉重打击了学者看得比生命还要重的学术尊严,而且使得他的美国妻儿陷入生存危机,无颜面对亲友。在震惊、愤怒、沮丧、焦虑中挣扎的黄仁宇夫妇四处质询,找同事,找学校,找工会,甚至找过失业救济处,但是他得到的全部是官僚与文牍的客气而毫无帮助的回答。体制是合理的,没有任何地方不对。但是,荒诞的结果却不可更改。
对于这个羞辱意味很浓的事件,黄仁宇为什么没有回避或是淡化处理?难道仅仅是因为史学家对事实真相的执着?问题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史家的一切历史事件写作,都在表达他的历史观,而自传体著述出自亲在(此在)视角,可能更为代表作者真实立场。用这样的“受辱”故事贯穿自传,难道是要用切身经历否认美国大学乃至美国社会管理体制的合理性?然而,这与黄仁宇的基本史学信念岂非正好相矛盾?无论是在《万历十五年》中还是在他的其他著作中,黄仁宇都旗帜鲜明地张扬美国所代表的现代性文化的合理性,痛陈中国近现代的失败就在于尚未进入这样的先进性。那么,如何解释这当中的矛盾和张力?
面对现代性,历史学家们心情复杂。
自从清末国门被迫打开以来,历史学家们很快就意识到这次中国遇到的是千年未见之巨变;其剧烈性不仅在于涉及到整个“古今之争”,而且与史无前例的“中西冲突”同步。一代代中国知识分子不仅在理论层面上思考它,而且结合在中西方的亲身经历不断写下个体在巨变中的感受、思考和焦虑。许多海外华人史学大家的回忆著作都融个体史和大时代历史为一体,令人读之不禁一再感叹与感悟。改革开放后从大陆赴美留学和执教的历史学家亦有不少已经事业有成,心智成熟,最近他们纷纷撰写回忆文章,结集发表为《在美国发现历史》。此书展开了几十个学者的众多视野,汇聚了他们在近百余所美国重要大学学习历史和工作的经历,体现了华人学者从个体生涯入手反思中国近现代历史的强烈自我意识。当然,在留美华人史学家的人生中,黄仁宇具有戏剧性的代表性。他的经历极为丰富,他既有共产党方面的挚友,又是国军军官;既在前线当过排长带兵,又在高层当过参谋,目睹过史迪威和郑洞国的冲突;在中、日参加受降时观察过冈村宁次、麦克阿瑟和天皇。他曾就读美国陆军参谋大学和密歇根大学历史系,后来在纽约大学执教后与常春藤盟校的许多中国史学权威们都有过充满恩恩怨怨的交往,又应邀到剑桥李约瑟那里愉快地合作,结下了终身友谊。这些,尤其是他晚年的悲剧性遭遇,都具有某种超出个体偶然事件的历史意义。黄仁宇在愤怒和申辩后也逐渐意识到这一点,在其自传中向“大历史”上升。下面我们将以黄仁宇为典例,探讨近代留学海外的华人知识分子身处古今和中外张力之间的危机感、困惑、思考和自我救赎。
一、渴望现代性
黄仁宇的各种史学著作都毫不掩饰地表达了他的一贯信念:西方现代的理性化体制高于中国传统的道德诗性管理。人类历史的发展方向就是从传统农业社会的管理方式走向现代商业经济管理方式。他不反对把这样的现代性称作“资本主义”,只要避免其意识形态价值贬谪涵义即可:“资本主义是一种组织和运动,是一种具体的事物而非一套价值观。……资本主义可以定义为私人财产权信用的广泛延伸、不带人治色彩的管理及服务设施的聚结,……透过奠基于货币管理的法律联系,整个社会因此紧密相连。在这一切背后的原则,是财产权绝对而至高无上,超越皇室特权和传统的道德观”。不过,黄仁宇经常喜欢用一个简单的术语来概括现代化的本质——“数目字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