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勘探队的故事

 

    献身地质勘探事业无尚光荣,从事地质事业的勘探队员们栉风沐雨、风餐露宿,为欣欣向荣的伟大祖国寻找了丰富的矿产资源,从而铸造了共和国六十年的辉煌。我为自己是一名地质勘探队员而自豪,将用手中的笔为我的战友们树碑立传。

——作者

第一章

    煤层气开钻前,老相整整一宿都没有睡着,自己干了三十多年煤田钻了,这干煤层气还是大姑娘坐花轿头一回,心里没底呀,心跳加速,突突突地,怀里好像揣了一只兔子。
    老相的正名叫相如海,是个长得壮实的关中汉子,几十年的野外作业,黑黝黝的皮肤红里透黑,五十七八快要奔六十的人啦,在勘探队干了大半辈子,还歇不下,连做梦都想着在高耸的钻塔下伴随着轰鸣着的柴油机,和工友们忙碌着拧钻杆。凭心而论,老相早已到了退休年龄,并且办理了正式退休手续,该坐在家里抱孙子,享受天伦之乐颐养天年了。但他想着自己的家庭特殊,快八十岁的父亲老老相是新中国第一代勘探队员,自己弟兄三四个都在勘探队工作,儿子和几个侄子现在已经在勘探队的钻机井队成了富有操作经验的钻工,一家三代从事地质勘探工作,可以称得上是个勘探世家,与勘探队血浓于水,一天看不到钻机,心里就特不舒服,好像缺了什么似的。
    钻机就扎在马山的一个山峁畔边,下面是一条山谷,山背后是两千亩大的莲花水库,碧波荡漾,山峰环绕。这里空气清新,天湛蓝湛蓝的,在空气污染的城市里是根本是看不到的。钻工小马说,这里是人间天堂,山是青山,水是绿水,美得怕怕,穿了个稠褂褂。老相觉得小马年轻好笑,就与小马开玩笑,你既然认为这里美,看山里的老乡谁没有儿子,给人家招个上门女婿好了。小马说老相的话不中听,还讲究给人当叔呢,还说人家喔号话!
    开钻的头一天下午开会时,一○一钻机井队长高个子就说,明天咱们一○一开钻的胜败与否特别重要,因为其他兄弟单位的两台钻机也在这一矿区施工,有比头,不能让人家看咱的笑话,说咱们一○一人是怂包,球都弄不了,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一班班长黑胖子说,好我的爷哩,这一次咱们用的空气锤是美国生产的美式装备,在以前连见都没见过,咱就玩一次开一回洋荤。老相是钻机井队的技术指导,他说自己的心里沉重得很,像压了个磨盘一样,明天开钻要来方方面面的脑系,有勘探队的领导,有投资公司的老总与技术人员,还有县上的县长,另外还有新闻媒体的记者,如果干砸了,就把人丢大了,让人家拿尻子笑话咱们井队是一群窝囊废,只会吃不会干整天围着婆娘转。他的话还没说完的时候,会场上就招来了一阵轰堂大笑。其实,会场也不是什么标准的会场,是井队的一个活动房。井队长高个子也笑了,他咳嗽了一声,美美地吃了一口烟,说相师的话丑但理端,总之一句话,大家明天一定要表演好,让投资公司放心,让队上领导放心,让其他兄弟单位的井队不能小看咱们,干好这口井,我请客,大家会餐。黑胖子饭量大,说到时候会餐时,就提前三天空肚子,狠吃一顿。
嘻嘻哈哈,笑声一片,大家说黑胖子贪吃,像电视剧《西游记》里的猪八戒。


    那天夜里,天上布满星,月芽亮晶晶。
    老相坐窝不宁,戒了多年烟的他就抽了个没停。黑胖子问,老相叔,你啥时候变成烟囱了,我以前可没见过你抽烟,这屋里烟雾弥漫的,能把人呛死。 
    老相说他心里顽缠得很,睡不着,就想抽几根,解解闷。
    黑胖子数了数地上的烟屁股,“一、二、三……二八、二九、三十”,惊诧道:
    “好我的先人爷呢,你还只抽几根,一盒半,整整一盒半,抽了你的不说,还抽了我多半盒。”
    老相不好意思地笑了,说:
    “不要怕,今天叔抽你一盒,等开钻成功了还你一条,这总可以了吧?”
    “你说话算数?”
    “看你这黑胖子,叔什么时候还放过空炮?”
    “好,咱就一言为定,把话撂到明处,猴王不行,最起码得弄上一条一支笔或者好猫什么的,大家共享!”
    “没麻达,这还有啥说的,我女婿给我送的好烟有的是,过几天有人从队部来,叫带上一两条,这不难。”
    黑胖子被逗笑了,说有女婿的人就是牛皮,说话气也粗,看来人们常说的女婿顶半子的话没错。
钻工小马说,这社会人和人不能比,人比人活不得,驴比骡子驮不得,老相叔有在县上当局长的亲家,光收下的烟酒能开商店,收下的现金能填城壕。
    老相捻灭了烟头,说小马纯粹是扯鸡巴蛋,自己的亲家是个老好人,虽说当了个局长,但从不搞请客送礼的不正之风,是个廉政爱民的好官。
    小马说老相是自我标榜,现在的当官的有几个屁股是干净的,或多或少都要搞不正之风,吃吃喝喝,要不人家跑官要官买官是吃饱了撑得不得消化?县上去年就有两个农民被提拔为乡镇的副职,一个姓马的副乡长因虚报冒领退耕还林款,已经被绳之以法;本县一个边远乡镇的女副书记,人长得漂亮,和县长关系美,晚上睡觉一个上边一个下边,如果关系不美,她一个县办农业学校的中专毕业生能当了县上的科局级干部吗?这些消息绝对可靠,他的表叔就在政府大楼上班。
    老相显得有些不太高兴,扭了脸过去,与黑胖子谈论钻探工艺方面的话题,不再理势小马,将他凉在了一边。
    这时候,井队长高个子进来了,催促老相和黑胖子早点睡,要养精蓄锐,精神抖擞迎接明天的会战。
    老相和黑胖子晓得高个子心里有事,嘴上应付着,说知道了。
    高个子带上门出去了,消失在漫漫黑夜之中。


    第二天一大早,高个子、老相、黑胖子他们起得很早,就忙活开了。
    黑胖子饭量大,干活也特卖力,干钻探是一把好手,他领整着几名钻工整理钻探场地,将钻杆摆放得整整齐齐的。
    高个子也没闲着,和老相检查死角,一会儿收拾收拾警戒线,一会儿又摆弄摆弄安全操作警示牌。
    作饭的大师傅老田,是勘探队一名退了休的老钻工,但他仍旧退而不休,说是要发挥余热,不为多挣几个钱,权当出来散心呢,离老婆和儿子媳妇远远的,省得着气,多活几年也合算。
    快十点的时候,前来参加开钻的大小脑系们都先后来了。
    最先到的是勘探队的胖队长,姓张,大约四十多岁五十不到的样子,陪同人员有队上生产安全、宣传报道部门的负责人,还有钻井工程公司的黑脸经理舒怀、项目部经理党二锋,这舒怀在大学就是学钻探专业的,他整天黑着个马脸,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是个寮活人,别看脸色不好看,心里没事;党二锋和黑胖子在高中时是同学。
    紧接着来的是县上主管工业的副县长,这副县长姓鱼,叫鱼得水,人长得精瘦,不像人们想象中的那么富态。小马说,看这副县长的长像,不是肥头大耳满嘴流油的那种,就知道他不是个贪官,这副县长的名字好,叫鱼得水,他怎么不叫马吃草、牛进圈呢,那才是全世界最好的名字。只见那副县长先是和胖队长握手,说不好意思,本来是正县长要来,结果有急事到省里开会去了,他只好来了,马槽里没马拿驴充差呢,就算是代表一把手了,接着又说了一些闲淡话,这山里的空气好,天真蓝,是休闲的好去处。
    最后到的是投资公司的老总和两个技术人员,老总姓丁,白白胖胖的,前顶早谢,秃秃的没有几根毛,但人很随和,说他从香港赶来,刚刚下了飞机;两个技术人员,一个姓张,另一个姓赵,张工说他是弓长张而不是立早章,多年来一直从事煤层气开发工作,赵工说着满口听不懂的粤语,呜呜啦啦的,他的姓曾是国姓、赵钱孙李的赵,他的老先人在历史上是当过皇帝的。
    投资公司的丁总和两个技术人员张工、赵工把井队的安全技术设施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提出了一些整改措施,再三强调一定要注意安全。丁总说,他们作为商人虽然追求的是利润最大化要挣钱,但也要讲人性,不能只顾挣钱而不讲安全。
    正式开钻前,胖队长说了一通开场白,接着是县上的鱼副县长致贺词,讲的大多是煤层气开发的意义,富裕一方经济,造福铜官百姓。最后致词的是投资公司的丁总,丁总在贺词中祝井队安全施工多挣钱。
    开钻是在十二点整开始的。鞭炮的鸣放声中,机器轰鸣,钻工们开始上钻,钻井工程公司的黑脸经理现场指点,井队长高个子和技术指导老相亲自出马操作,小心翼翼的,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马虎与懈怠。
    岩粉乌烟瘴气的,伴随着混浊的地下水从井下喷出,弄得高个子和老相满身岩粉,像个土地爷,其他钻工们也在忙活着。


    老相是个苦命的人,从小就没了妈,在勘探队工作的父亲既当爹又当娘的把几个儿子拉扯大,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十四岁就离开农村进了勘探队成为一名地质队员,后来比他小的几弟弟都先后子承父业进了勘探队,在野外钻机摸爬滚打了多年。
    相家的家境不行,几个儿子的媳妇不好说。老相二十四五的时候,还是光杆司令一个,他的父亲愁得要死,但也没有办法,这事情不是你一个晚上不睡觉就能努力办成的,谁家的姑娘的眼睛是让屁熏了,会跳进相家的火坑。
    到了后来,西村里刘秃子的小姑娘桃花没寻下婆家,耽搁到了二十三四,成了大龄姑娘,村里有人看热闹,说刘桃花别看条杆好眉眼长得不算难看,快要成为西村里嫁不出去的姑娘了。刘桃花的自身条件没问题,只是刘家的阶级成分高,刘秃子在划成分的时候被定为地主,贫下中农没人愿意和他当亲,因此,三个水灵灵的姑娘,老大梅花嫁给了一个地不平的跛子,跛子的爹在旧社会当过打家劫舍的土匪;老二杏花找的婆家是东村里的富贵,富贵家虽说是个贫农成分,但从小就没了大,是寡妇妈拉扯着两个儿子和四个姑娘艰难度日,屋里穷得连个前门都没有,住在沟里的破窑洞里,村里的几个老光棍,像疯子寅生、拐子兴旺、大头黑黑都在打富贵妈的主意;老三桃花到了寻婆家的年龄,文化大革命已经开始了,人们把阶级成分看得很重,雪上加霜的是,村里与刘秃子关系一向不合的王生铁、马墩娃等人把秃子告到公社去了,说刘秃子有男女作风问题,凭据是秃子挨家挨户担水茅(屎尿水)时,马墩娃的女人正撅起白花花的大屁股在拉屎,被窥视了个人隐私的墩娃婆娘不依不饶,戴了帽子的“四类分子”看了自己的屁股,这不得了,应该是个政治问题,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先把秃子告到了大队,大队书记是个运动红,说这东村里正愁没有批斗的典型,这下好了,刘秃子碰到枪口上就算一个,把秃子的劣迹整理成材料向公社作了汇报,没过几天就来了汽车,两个持枪的公安战士,穿的白袄蓝裤把秃子捆了六绳子就给弄走了。马墩娃的婆娘咧嘴笑了,说这就是耍流氓的下场,自己婆娘的那地方还没看够,竟看别人的女人,这是报应。就这样,刘秃子被在县里关了整整三年,后来释放出来,他头上的帽子又多了一顶,除了原来的地主,还多了一个潜科犯,像这种家境,刘桃花的婆家更不好找了,秃子日了急,就放出话来,谁要他家桃花,一分钱彩礼不要,还额外搭赔两斗麦。有人把这话给老相的父亲老老相说了,说你相家的老大的媳妇不好寻,就将就点吧,娶了西村里秃子家的三姑娘,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了。老老相开始还想不通,咱一个贫农出身的人凭啥就娶一个地主加潜科犯的姑娘,苦思冥想了好几个晚上也就想通了,咱相家的家境不行,虽说是个勘探工人,但父子五个两双半光棍,自己的儿子得有婆娘,老相家得传宗接代呀,在这种万般无奈的情况下,老相才娶了刘桃花,虽说不太情愿,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后来,华主席上了台,一举粉碎了王、张、江、姚“四人帮”,第二年年底的时候,十一届三中全会在北京开了,老相的老丈人刘秃子被卸了帽子,头上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秃子是个懂得知恩图报的人,说多亏了邓小平,他以前的地主帽子也戴得冤,快解放了,别人都在卖地,他却往进买地,解放后被分了个精光,成了徒有虚名的地主。哎!这日***的地主帽子把人害匝啦!


    没了阶级成分的划分,人自然就没了三六九等,生产队的干部社员没了差别,大队小队的干部照样下地劳动,以前品烟喝茶的日子也过不成了。
    这时候,老老相光荣退休回到了生产队,因有一份退休金,村里人人羡慕。亲家公刘秃子也隔三差五地来东村里看女,和亲家坐在一起吃烟喝茶谝一二三,村里谁家麦囤里的麦子多得往出溢,谁家盖了新房娶了媳妇,谁家又添了一台手扶拖拉机,马墩娃的女人得了急症走了,王生铁的二姑娘跟上耍猴的跑了。
    一天下午,秃子让人从西村里捎话来,告诉亲家老老相,说西村里的老先生刘正午不在了,晚上村里有电影,还有秦腔戏演的是《下河东》。老老相本来就是个秦腔迷,听了这喜讯,兴得嘴都合不笼,就早早地端了凳子去了。
    刘老先生在旧社会里很是风光,在县政府当过参议,解放后被列为重点统战对象,是公社政协组的成员,县长也来过三两次看望老先生,老先生在“文攻武卫”的时候受冲击,后来跑了,听人说去了甘肃,多少年来都没有音信,邓小平复出后搞平反,失踪多年的刘老先生又回来了。老先生的丧事办得大,两个儿子,老大在省里干事,老二是县供销联社的主任,请陵时光刘家本家的孝子就排了长长的一溜行,大概有七八十个。秃子给亲家老老相说,西村里的刘家是亲光光一家子,他的辈分比老先生低两辈,若按辈分排,他应该把老先生叫爷,老先生在叔伯弟兄里排行老五,确切地说,刘正午老先生是他的五爷。
    看戏的时候,两亲家谝得兴头很高,秃子念的书比老老相多得多,他是高小毕业,相家的光景从来都不行,老老相是个睁眼瞎,“一”字放在面前他就说是水担子倒了。老老相不懂剧情,只图演员的唱腔声大,秃子就给亲家讲剧情,说这《下河东》是宋朝的戏,说的是北宋开国皇帝赵匡胤出兵河东地区,也就是现在的山西省,山后令公杨继业率七郎八虎归顺了赵匡胤,为北宋王朝的建立创下了汗马功劳。老老相说,杨继业他知道,就是碰死在李陵碑前的那个杨业,后来还演出了一出“金沙滩”,杨大郎替了宋王死,杨二郎替了八贤王,八个儿子死的死,被俘的被俘,最后只剩下了瓷熊脸老六杨延景。
    两亲家谝着说着,说着笑着,直到戏毕落下了帷幕。

第二章


    高个子是勘探队所在地的铜官县本土人,父亲也是一个退了休的老钻工,个子也不低,资历比老相的父亲老老相肯定要嫩一点,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进入勘探队的,给儿子在县城买了房,就回到了乡下,和老伴在老屋里共度退休生活。
    高个子没有念多少书,初中毕业后,十五六岁的他虚报了年龄就接了父亲的班,成了勘探队井队的一名钻工,他当时那个高兴劲就甭提啦,这日***的,咱就念了个初中,就成了吃公家饭的工人,真***的个美,美得他婶婶!后来在井队上干了几年,觉得自己没念下书真可怜,虽说脑子灵活干活一点就会,但对钻探工艺流程知道的很少,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在有一年夏天的时候,地质勘探局所属的职工学校招收培养钻探人才,他就给当时担任井队长的老相说了,他想上学去深造,给自己充一下电,老相也是个从农村出来的穷汉家人,自然就点头同意了。
    高个子在职工学校学习了两年,学的就是钻探,回到队上先是在井队干带班的班长,后来做过大班记录,再后来一步一步干到副井队长、井队长。他是老相看着成长起来的钻探人才,老相经常给人说,他当初就没看走眼,高个子这娃的确灵醒,徒弟接了师傅的班当了井队长。
    老相至今还记得高个子到井队的头一天晚上,一个人睡在帐篷的角落,捂住被子哭个不停。有个绰号叫“小个子”的老高跑来急乎乎地报告,说:“相哥,刚来的钻工高个子一个人在帐篷里哭个不停,不知道为什么?”老相就回到帐篷问高个子是怎么回事,高个子先是不应,一个劲地哭,急得老相问了七八遍直蹭大腿,是不是没吃好,还是有人欺负你,如果有人欺生,那我姓相的第一个先饶不了他,你看我怎么收拾他。老相假设了几十条设想,几乎把脑子都掏空了。高个子不是哭就是摇头,老相急得问那你到底是怎么啦。高个子才哭哭啼啼地说,还是断断续续的,他想他婆,想他爷,想***。老相被逗笑了,说年轻娃一个人出门想家这很正常,也很好办,先甭哭,过几天给你放假,回去把你婆你爷有***这些亲人一河滩通通都看望一次,啥问题不都解决了?
    野外作业的生活枯燥乏味,下了班就是吃饭睡觉谝闲传,会下象棋的还在楚河汉界弄起了烽烟杀了个欢势。钻工们抽烟、喝酒、打牌样样都会,高个子到井队半年时间,啥都学会了。春节回家蹲在厕所抽烟被***发现了,说这娃啥时候还学会抽烟啦?高个子却不以为然,以前他是学生学校明确规定学生不许抽眼酗酒,但现在自己已经是工人阶级的一个分子了,井队上的人几乎全都抽烟,井队长还给钻工们发烟抽,相井队长说,男人家不会烟和酒就白来世上走,不过井队有规定不准在生产区抽烟,发现一次罚款五元,三次就属于屡教不改,就要卷上铺盖卷儿走人。高个子的妈妈觉得悬乎,男人家吃上三次烟就要被开除,这还了得,就再三叮咛高个子,说好我的娃哩,你一回就吃上一根,就一根不能多了,如果吃上三根,就吃不成公家饭了,你大的班就白接了,长短你给我记住,不敢让人家勘探队把你开除了,到那时候你婆你爷就要气死了。高个子点头,说这点道理他晓得,这放在村里人叫小错不断大错不犯,别说勘探队的队长,就是国家主席来了拿咱也没办法。高个子的妈妈兴得笑了,说我娃灵醒,知道就好,不要叫家里人给你操心就行,以后你吃烟妈就不管了。


    高个子上学时,娃年龄小不知道学习,是个贪玩而又调皮捣蛋的学生。
    上初中一年级的时候,班主任李丰录是教他们语文的,高个子就听不进去李老师讲的课,常常被搧耳光罚站,同学们都称呼他为高站长。因而,高个子打心眼里恨死了李丰录,决心要报复惩治一下这个“瞎东西”。
    李丰录老师留着一头梳得光亮可鉴的中分常发头式,大冬天就穿着一双大别人几倍的老木熊毡窝窝,同学们笑话他寒酸,高个子说姓李的像电影《在烈火中永生》中的叛徒甫志高,是古董、美蒋特务。其实,李丰录老师家寒拖累重,从来就不上教师灶吃饭,和穷学生一样,每星期从家里背馍,乌黑的硬馍裂开了嘴,菜是切得像凳子腿一般粗的萝卜条咸菜。他讲课谈不上好,常念错别字。学校里教师短缺,他还兼任历史课教员。刚开始讲历史,他还是照本宣科,再往后就是天上地下地胡球谝,讲“大禹治水”一节时,他大嘴一咧,唾沫星子四渐,说什么黄河一泛滥,先淹死河南担;讲封建王朝改朝换代时,他打了比方好比他是皇帝,他婆娘就是皇后,儿子自然就是皇太子,丈人叔成了国丈、太师什么的,老丈母婶婶也是钦封的诰命夫人,反正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还在黑板上给在本校与他心窍不合的一个叫贾忠义的外语教师立碑,书写“贾忠义之神位”,弄得那个叫贾忠义的老师要和他拼命。他自知理亏,就当了缩头乌龟躲在办公室兼卧室不敢出来。
    有一次,上他的语文课,全班的女生罢课没了踪影。来上课的李丰录气炸了肺,问:
    “高个子,女生哪里去了?”
    “在学校菜园子里听评书去了,她们还在背后地你呢?”高个子答。
    李丰录问:“咋骂?”
    “李雪雪说你是折货。”一个叫贾革命的男生抢着说。
    “王梅莉还说你是流氓。”高个子的同桌李光荣也不甘示弱。
    怒火一下子像火山一样爆发了,李丰录破口大骂:
    “我流氓是日了***啦!”
    下面的男生哄堂大笑,前俯后仰的。高个子当时不敢相信天底下还有这样低素质的教师,后来才知道李丰录是走后门当的民办教师。
    李丰录在学校与家庭之间来回往返,每周两次,周三一次,周末一次,和同学们一样,他是要背馍的。高个子家门前是李丰录的必经之路,为了报复李丰录对他的体罚,高个子早早就上了他家门前的杨槐树伺机报复。远远地看见李丰录倒剪着双手,昂首挺胸地走过来,待“鬼子”进了伏击圈,高个子就掏出鸡鸡开始撒尿,大声叫喊:
    “丰子,走累了吧,来壶热的。”
    这时候,正值杨槐花盛开,树上挂满了白,加上太阳光刺眼,被浇了一头热尿的李丰录气急败坏,暴跳如雷怒骂:
    “是谁,狗日的给我站出来!”
    高个子忍不住哈哈大笑,李丰录一下子灵醒过来,大骂:
    “高个子,我日***!”
    后来到学校,李丰录又把高个子扇打了一顿。高个子这次把事做得更绝,把屎拉在了学校菜园子的大南瓜里面,一粒老鼠屎害了一锅汤。
    一年后,李丰录这个民办被下放回家打牛后半截去了。


    到了勘探队之后,庄后头的拴虎伯给高个子介绍了一个叫牛桂香的姑娘,初中毕业在城里开了一个鞋店,个子不太高但眉眼长得白亲,心灵手巧的。
    记得在初次见面的那天晚上,漆黑一团没有了月亮,连少得可怜的几颗星辰也不晓得到那儿偷懒去了。兴冲冲的高个子还了一身新衣服,用洗衣粉洗了头,头梳得像狗舔了一般。凳上了崭新的自行车,一切准备停当,只等拴虎伯来好一块去相亲。高个子的父亲老高说,我娃这套装备还可以,到底是时代进步了,他和高个子的娘见面的时候,当的是步兵坐的是11号汽车。高个子骑上自行车出门的时候,嘴里哼的是明天的朋友来相会他是八十年代的新一辈,心里像灌了蜜一般。
    桂香姑娘的庄子叫寺后头,和高个子的高家庄也就是五里路的样子,拴虎一路上都在给高个子打气,说人家桂香虽不是吃商品粮的,但她有经商头脑,将来过日子是一把好手,争取一炮打响弄个开门红。可拴虎骑自行车的技术不行,他的自行车不争气。拴虎推上车子出了高个子家的大门,先找了个粪堆,才跨了上去蹬开了自行车;他的自行车除了铃不响全身都响,不到五里的路程至少掉了八回链子,害得高个子帮他上链子,弄得满手油污,暗骂真***的扫兴。见面是在拴虎的一个亲戚家里进行的,这在当地农村叫暗见,待男女双方没啥意见才吃面看屋里。女方是桂香和***来了,看高个子长得还算体面,就越看越高兴。拴虎说话不太利索,说:“哼哼哼哼哼,我说高个子呀,我看云里有雨,今天的事可以说是八九不离十了。”桂香***说:“她家只图女婿是个吃公家饭的,个子长得高,我们老牛家一家子都是秤锤高的个子,男女七口人没一个上一米六的。”高个子心里打起了退堂鼓,心想,这日***的一家子低个子,他外爷低个子,他舅他姨低个子,将来生个娃是个姜蛋低溜锤找媳妇都困难,这还能行,得找个借口离开,村里人常说找媳妇至关重要,因为它是影响到子孙后代的大事。他就左摸摸右掏掏,哎呀一声,说这动下祸啦,把钱遗了。说完,高个子蹬上自行车就要走,拴虎还在后面哼哼哼哼哼,你高个子怎么能这样说走就走了,人家姑娘长得二十出头了,你把人家姑娘就这样白见了不成,连个响屁都不绊就走了,真是把他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急里忙里,高个子一头撞在了人家的门框上,抱着头嗷嗷地叫着。
    高个子在回来的路上,把拴虎就埋怨了一路,还给人当伯哩到底是个什么人呢,连句来回话都说不清,说的是那一门子亲,怎么弄下这龌龊事,媳妇没说成,还把头上弄了个包,让村里人知道了还不笑话死才怪呢?


    一○一钻机的一班班长黑胖子是在县上的五中念了高中毕业的,他在高考落榜后招工到了勘探队。
    在落榜后的日子里,他苦闷,他彷徨,村里给提亲的能把黑胖子家的门槛踢烂。村北头的玉玲嫂子来了,说的是她娘家的侄女,亲亲的,是她娘家哥的女子,那女子姓郝叫爱霞,个子虽说低了点,但长得还算白净;庄后头在镇粮站工作当了多年站长的九胜也来给黑胖子说媳妇,说的是他连襟的二女子,女子也是落榜的高中生,和黑胖子是校友,比他低一级。为这事,玉玲嫂子和九胜还弄得不太美气,玉玲嫂子说九胜是热闹处加花子,凭什么铲自己侄女的行,这说啥也不行,办什么事都有个先来后到。黑胖子的父母没有办法,说大家都是一村一院的,要把关系处理好,害怕伤了和气,给九胜说了很多好话,现在都是新社会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已经是旧社会的陈事了,这两个女子到底说哪个由儿子黑胖子最后决定,九胜很不高兴,说黑胖子的父亲,你到底是女的还是男的,你屋里是你说了算还是你婆娘说了算,他在单位上当了多少年领导,还没有人把他不当领导。黑胖子的父亲说这事顽缠,他得回去和婆娘和娃商量再说。九胜黑着脸,说这事再不说了,他连襟的女子还要寻城里的小伙。黑胖子的父亲从九胜家里出来,觉得伤了面子,骂九胜连襟的女子到算个锤子毛,不就是个落了榜的高中毕业生吗,有什么了不起,你以为你是谁,你还寻城里的小伙子,你都没寻国家主席的孙子去,真是没毛飞了四十里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吃过中午饭,黑胖子的母亲黑婶去了村北头,找了玉玲嫂子,说咱黑胖子的亲事就靠你了,为这事还惹下了庄后头的九胜,那九胜真***的不是东西,是个然怂,官不大僚还大得不行。玉玲嫂子对黑婶说,这么办就对了,九胜以为他是谁,一个小得没了级别的镇上的粮站站长,他还以为他是县长,干什么事都要和人争个高低。
    黑胖子正在灶房烧煎水(方言,即开水),吸风灶抽得不利,呛得他直咳嗽。
    “黑胖子,***在不在?”
    北头的玉玲嫂子来了,人没进门,先高吼咙大嗓子的叫。
    “在屋里忙纸扎活哩!”黑胖子答。
    “三婶,你黑胖子到底愿意不愿意?”
    “叫我先问一下娃,看娃的态度怎么样?”
    黑婶把儿子叫到了黑房子问:
    “娃,你玉玲嫂子给你提亲,人家女子长得还算可以,行不行给个肯字?”
    “我不说,我要补习考大学,不想打牛后半截修理地球。”
    黑胖子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你这狗日的大学没考上还耍牛脾气,在学校又恋爱不下,屁屁本事没有……” 
    黑婶火了,恨儿子的不明事理。
    “我就是不说,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黑胖子依然是一副十分不情愿的样子。
    黑婶急得团团转,几乎哭出了声,之得给儿子合脾气,说:
    “好娃哩,将来万一考不上,这头挑担了,那头抹脱了,落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后悔死啦。再说你玉玲嫂子的娘家侄女眉眼长得好,行不行咱先见一下,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了。”
    “见就见,谁还怕谁不成?”黑胖子说。
    黑婶笑咪咪地出了黑房子,玉玲嫂子问:
    “三婶,怎么样?”
    “没麻达,啥时候见面?”黑胖子的母亲问。
    玉玲嫂子说让她先回去,给侄女打个电话问一下。黑胖子的母亲急乎乎的,说还回去干什么,咱这就有。于是,玉玲嫂子给娘家哥和嫂子拨了电话,女方同意在初八集上见面。
    这次暗见面是在玉玲嫂子的一个远房亲戚家进行的,女方郝爱霞是在她娘家妈郝婶的陪同下来的,玉玲嫂子端了茶盘出来,笑盈盈地对黑胖子说:
    “小黑,给你婶婶倒杯热茶!”
    黑胖子想把事搅黄,就故意把茶壶提得高高的,一股细细的水流落入杯中,黑婶埋怨儿子的胡来,斜了他一眼。黑胖子故意不加理会,说:“这叫技术,中学语文课本上的《卖油翁》里的糟老头还能往麻钱眼里倒油而丝毫不沾,那才叫炉火纯青呢!”
    细看那郝爱霞,柳眉大眼,脸盘白净,身材胖瘦适中,不像她姑妈玉玲嫂个子小像个日本人。黑胖子的母亲便和未来的亲家叙家常,家里几口人,有几亩地,一年到头能打多少粮食,圈里还有几头没有出槽的壳郎猪,她还问了未来的亲家有什么爱好。郝婶说,咱一个农村妇女能有什么爱好,平时农闲季节就爱听秦腔戏,像《铡美案》、《三滴血》、《三娘教子》这些戏她都爱看。黑胖子的母亲会说话,在村里人称“八哥(鹦鹉)嘴”,她接了郝婶的话茬,说咱两亲家好到一块去了,自己也是个铁杆戏迷,除了爱看把式的戏,村里民乐团唱的也爱看,看来今天的亲当定了。郝婶说,她也看上女婿了,你看咱那小黑长得多壮实,多精神,还是个高中毕业生。
    后来事情的发展是水到渠成,黑胖子和郝爱霞很快就定了婚,到了第二年过了腊八节的时候,爱霞就进了黑家的门。

第三章


    时令已过了初夏,山川里满山遍野披上了绿装,说不上名字的野花绿莹莹,繁腾腾的。
    一○一钻机在繁忙地施工,黑胖子和钻工小马下了班,看大师傅老田和几个钻工谝得正欢,老田口才好,没退休的时候,工友们就给他赠送了绰号叫“烂嘴”,天南海北地胡球谝,包括大小领导的个人隐私。老田说:
    “你都不懂,地质勘探局的高局长我认识,他以前从矿业大学毕业刚到咱队上的时候,在我们的六号钻机实习,和我的关系美得太。高局比我的年龄小,刚来的时候,还不太适应钻机的工作条件,我是他的带班班长,晚上要出去撒尿拉屎,他胆小不敢去,就对我说,田哥,我想方便。我说,小高,你想方便就随便找个地方一解决不就对了,像这等小事就不用给我这个小领导汇报了。你知道高局说什么,他说,田哥,我害怕,野地里有大灰狼吃人呢。我吃了一惊,好球神哩,你还讲究是大学生,吃得二十出头了,就这点胆量,还能把事干大?你去吧,我随后就来了,来了大灰狼有田哥给你解决。眼看的高局出了门,我就尾随出去,他刚蹲下在没人处方便,我就捏了鼻子学狼叫,高局连尻子都没擦就变脸失色地往回跑,在全钻机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我笑得肚子疼。”
    “田叔,你既然和局长关系都那么铁,都没让局长把你提拔一下,弄个一官半职地干干。”
    刚进活动房的小马问。
    老田这时的声调低了许多,说:
    “怪只怪叔念书少,没有多少文化,要不早到省政府工作去了?”
    “老田叔,听钻机上的老人手说,十号钻机的老杨以前在男女关系上耍过麻达,有没有这事?”黑胖子问。
    “有,怎么能没有呢,没有风能起浪吗?有关老杨男女关系的话题能编一部精彩的长篇小说,这件事情的前前后后我都在肚里包本,让叔给你们慢慢道来。”老田答。
    接着,老田就给这些年轻娃讲了老杨在男女关系上耍麻达的故事。那时钻机在临县河川施工,长得一表人才的老杨,那时候才刚刚二十出头,应该称之为小杨。小杨在钻机附近的村子里借了几回东西,就和村里的老乡混得很熟,村东头魏大伯的姑娘小梅看上了小杨,很快地就和小杨好上了,控制不住自己的小杨就在人家娃的责任田里下了种,这事是在村头打麦场上麦秸垛后头发生的,过后一想又感到后悔,觉得自己是一个吃商品粮的钻探工人怎么能和一个农村姑娘过活一辈子呢?再往后纸里包不住火,事情烂包了,钻机搬家的那一天,小杨想开溜没溜成,魏大伯睡在汽车前不走,要钻机上给个说法,小杨到底在哪里,他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愿意是愿意的办法,不愿意就是不愿意的办法。当时钻机上的井队长是王大山,大山听了小杨动下这祸感到吃惊,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桌上的水杯都跳了起来,大骂:“我非把小杨这狗日的牛牛给割了不可,让他再乱播种子?”接着就把小杨叫去狠狠地拾掇了一顿,姓杨的,你给我听着,你娃动下的烂子,你娃收场,今天即使一堆狗屎都要吃了,做人要有做人的原则。事情的发展结果,是小杨认魏大伯作了丈人叔。
    活动房里,老田的话题吸引了不少听众,大家嘿嘿哈哈地笑。


    天刚刚暗下来就突然刮起了大风,风裹着哨在空中鸣响。
    急尿了的小马出了活动房,消失在黑洞洞的夜色中。老相听见淙淙淙的流水声,就打了手电去看,发现是小马在生产区内撒尿,骂道:“小马,你这怂怎么随地大小便,看我不把你的碎鸡鸡割了?”小马看是老相,暗叫不好,提了裤子就跑,进了活动房,上了床铺,钻进了被窝,其实,善于动脑子的他早想好了应对老相的策略。待老相后脚进来问小马的时候,小马就矢口否认,说没有,自己根本就没有出去。气得老相骂娘,这难道是见鬼了不成,明明看见是你这怂,你还背着牛头不认赃?让我下次捉住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这时候,井队长高个子正伏在桌前看地质构造图,他身材瘦高,有些单薄,脸色黑中透红,是那种健康的黑红。高个子今年刚刚三十出头,年龄虽不大,但他在井队已经有了近二十年的工作经验,光井队长就当了快十年了。他不是科班出身,但他的钻探技术在整个勘探队是数一数二的。
    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他晓得是老相进来了,正在研究地质构造图的他连头都没有抬,仍旧在想自己的心思。夜深了,老相这么晚进来肯定有什么事,他问了声:
    “师傅,进钻顺利吗?”
    “还算可以,按这种进度估计三天这个孔就可以终孔了。”
    “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啥,哎!想起来了,事倒不大碎碎的,可是一定要抓。”
    “啥事?”
    “我刚才在井场巡夜,钻工小马在生产区撒尿让我现场抓住了。这事情看来不算大,但反映了我们这个队伍的素质,对面山头上河南的一个井队就因为一个钻工在生产区内抽烟,被投资公司的代表发现了,现场办公处理,罚款一千元。我认为罚款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小的细节必须严抓,这里面蕴藏着更大的事故隐患,一定要严办,给钻工敲响安全生产的警钟。”
    “一定要严办,安全不抓不行,咱们勘探队今年的‘七•一二’触电伤人事故就是血的教训,给井队和勘探队造成直接经济损失,给伤者或者死者家属酿成的是永远无法挽回的更大程度上的精神创伤,像这样的教训太多了,我们确实要对这支队伍负责,多挣钱的同时也一定要让他们懂得珍惜生命健康权。”
    老相和高个子再三商榷,教育钻工一定要注意策略,不能让他们产生敌对情绪,如果这样,就没有达到教育人的目的,在思想深处解决问题,今年整个地质勘探局系统已经发生了三起特大不安全事故,造成三人死亡。
    呀,呀!这一幕幕惨痛的血的教训就在眼前,安全问题确实不抓不行!


    经常给自己充电的高个子老感觉到自己的学问少,为当初在学生时代没好好学习而后悔。
    从小学开始,家里的大人就不厌其烦地教育高个子努力学习跳出农门,因为只有努力学习,将来才能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在城里找个媳妇成家。小学的时候,他还是班里的好学生,可到了初中,就慢慢地开始后退了,怪就怪那个误人子弟的李丰录,教书不行还爱整学生,真***的是什么东西变的,把自己一辈子都给耽搁了。
    村里和自己一样的同龄人,一共有七个,村西头老孙家的建民初中毕业考上了县里的一中,再往后就考到了省城的工业大学,现在在一家集团公司当副总;再就是自己接了父亲的班进了勘探队成为一名地质队员,流动作战,四海为家;剩下的五个,像村东头马家的大蛋、西民,西头孙家的步升、进宝、锁牢等,学历最高的是初中毕业,有的连小学都没念完就把旗卷了收兵回营,先是在生产队干活,后来政策变了,有的就进城去打工养家糊口。这一生没圆大学梦始终是块心病,这一阴影一直笼罩着他,使他轻松不得,羡慕昔日同学孙建民把事干大了,国内国外、天南海北地整天飞来飞去,而自己现在虽说是个吃公家饭的地质队员,但在骨子里还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老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自己这一生把念书耽搁了,儿子再也耽搁不起,他经常教育儿子要好好读书,为了国家,为了自己。


    上夜班的时候,班长黑胖子找不到小马了,钻工狗剩子说,小马说他跑肚子,就提上裤子拉屎去了。
    黑胖子说了一句,我操,***的懒驴懒马屎尿多,就去忙别的去了。
    大约半点钟过去了,还不见小马来,黑胖子就急了,对狗剩子说,你去把小马找一下,看他是不是掉进屎窟窿去了。
    狗剩子走了,骂骂咧咧的,什么玩意,拉个屎都要叫人找。他在四周搜索了一下,根本就没见小马的影子。
    黑胖子说不妥,这家伙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叫人担心受怕的。
    这时,老相走了过来,问狗剩子找什么。狗剩子大叫了一声相工,小马拉个屎怎么就不见人了呢?老相说,没事,这怂是不是干别的去了,瓮里是跑不了鳖的。
    不一会儿,狗剩子见枯草丛中钻出个人影,便大叫:“小马,你这怂是不是拉井绳哩,叫人找了这么大半天?”
    “叫,叫,叫,你得是叫驴?”
    提着裤子的小马嫌狗剩子的声大,把他好一番埋怨。
    狗剩子和小马上了钻塔,见黑胖子哭丧着脸,就知道没有什么好事,怯怯地问:
    “黑班长,怎么啦?”
    “怎么啦?动下烂子啦,空气锤跌进井里了!”
    小马一听这话,头“嗡”的一下,大脑一片空白,灵醒过来一想,这日***的一回,就拉了个屎,空气锤就跌进井里了,真***的肮脏,人倒霉了喝凉水都感冒。
    瓷在一旁的狗剩子反应过来,把小马好一顿埋怨,说都是小马这怂惹的祸,一泡屎就拉了半个多小时,弄得空气锤进了井。
    “班长,现在该怎么办?”小马问,好像做错事的孩子一般低垂着脑袋。
    黑胖子说:
    “能怎么办,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处理事故!”
    高个子和老相来了,让黑胖子在工作记录上记述了事故发生的前后经过,于是就组织钻工们处理事故。
    事故处理是在连夜晚进行的,并向勘探队报告了事故发生的概况与紧急应对措施。
    第二天一大早,队上来了一干人,有主管生产的副队长,有安全生产管理办公室的红鼻子主任,钻井工程公司的黑脸经理舒怀也来了,另外还有其他相关部门的几个领导。队上来人后,先开了井队现场大会,大小领导先后发言,强调了安全生产的重要性,严厉批评了小马,说他工作责任心不强,直接造成了这起不安全事故的发生。小马声泪俱下,做了检查,从根源上讲就不该拉那一泡让他倒八辈子血霉的屎,出了这么大的事故,害得他在人面前抬不起头,往最坏处想,很有可能把他开除了。
    主管生产的副队长强调,事故的发生也不能把全部责任推到钻工小马身上,钻机井队长与带班的班长也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要彻底查清事故的起因,克服思想中存在的自由主义,毛主席半个多世纪前所写的《反对自由主义》在今天仍有着重大的借鉴作用,要本着既要弄清思想又要团结同志的思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
    那天晚上,小马整整哭了一夜,后悔死了,好不容易接了父亲的班,就这么把来之不易的饭碗踢得没了影子。

第四章


    黑胖子记得他在上高中的时候,和他同班的阿锋出了洋相,事情传出后,让班里的男生和女生们喷饭。
    那还是上高三的那一年,千军万马争夺独木桥的高考竞争到了白炽化的阶段,阿锋说他当初在他们桥镇上初中时还是个学习拔尖的优等生,现在怎么就不行了,在文科排名榜连前百名都进不了,政治、历史和地理这些靠死记硬背的课程还说得不偿失过去,语文和英语就不行,老拉后腿,直接影响到他的总分。
    中午的天气闷热,同学们都在宿舍里午休,睡在门口的王麦囤先是说热,***的这鬼天气是要热死人了,他看见睡在里面的党二锋扎了根纸烟,牌子好像是金丝猴,吞云驾雾的。
    一个农民模样的中年人在宿舍门口踅摸,和阿锋坐同桌的王麦囤眼尖,就问:
    “哎,活计,你找谁?”
    “小同学,你这是文科高三(五)班吗,你班里有个叫党二锋的吗?”
    中年农民答道。
    王麦囤:“二锋,二锋,党二锋,你大来了!”
    正在吸烟的党二锋以为是王麦囤耍他,就没好气地骂:
    “狗日的王麦囤你叫什么叫,得是你大来了?”
    王麦囤:“谁哄你是鳖,就是的,你老掌柜的来了!”
    党二锋从床板上爬起来,扎了纸烟朝出走,边走边骂:
    “这大中午热死黄天的哪个挨球的还能找我?”
    门外是那个中年农民的训斥声:
    “二锋,这都到啥时候了,你还在睡觉,狗日的啥货还抽开了纸烟,我和***沟渠子当水道用,你这没良心的东西就这样把大人的血汗钱白白的糟蹋,像你这球架势能考上大学吗?”
    憨厚的党二锋说:“估计问题不是太大的?”
    “吹什么牛皮,是一定要考上,门口人都笑话我和***是白日做梦没钱还想务细货,你如果再考不上,大和***的脸面就要蒙到裤子里去了。”
    中年农民把党二锋训刮了一顿,给他留下了六个煮鸡蛋就走了,说是图个吉利六六大顺一炮就把娃打到大学去了。 
    垂头丧气的党二锋回到宿舍,不知深浅的王麦囤嘴馋,问党二锋:“老党,你大给你送的啥好吃的,能不能共餐一下?”
    “共餐个腿,刚才那人不是我大,是临家我伯伯,他来县城办事顺便给我捎了些东西。”
党二锋答。
    王麦囤觉得奇怪,我明明听得清清是他大找他呢,怎么就变成了临家他伯伯呢,忽的心里亮了,暗骂:什么东西,死要脸,把八辈子祖宗都忘了!


    上晚自习的时候,党二锋正在埋头做一道难度较大的解析几何题目,和二锋关系不错的刘红云进了教室。
    黑胖子和王麦囤看见了,先是挤眉弄眼,接着就捂住嘴笑,黑胖子拍了一下党二锋的肩膀,说:“老党,你掌柜的来了。”
    党二锋抬头一看,是红云坐到了他的前排,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接着翻了黑胖子一眼,悄声说,再胡说八道小心我撕烂你的稀屎嘴。黑胖子做了一个鬼脸,瞅了一眼脸蛋红涨涨的红云,对王麦囤说:“老党狗日的艳福不浅,你看人家红云同志长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立有立相站有站相是咱们学校的校花。”王麦囤说黑胖子脸厚,是不是对人家红混有想法。黑胖子说,只是说说而已,如果让老党知道了是要和咱拼命的,再三强调只是说说而已,对人家红云同志确实没有任何想法,人常说宁穿朋友衣不占朋友妻,老党和咱们有着将近三年的同窗情,绝对不能做对不起朋友的事情。
    红云晓得两个坏男生在议论自己和党二锋,羞红了脸像只刚下蛋的老母鸡,不敢再回头。
    心里痒痒的二锋忍了再忍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己,就用钢笔捅了一下坐在前排的红云,红云回头问:
    “哎,啥事?”
    “我把那道几何题目解出来了。”二锋的心跳加速。
     “让我看一下。”
    红云接过二锋递过去的作业本,同桌丽萍捂住嘴不禁笑出了声,说是深情厚谊。红云嗔怪:
“丽萍,你别往坏处想,仅是同学关系。”
    党二锋鼓足了十二分勇气,颤抖着双手,伸了左边的那只摸了红云纤细的腰枝。红云明白了一切,但不敢吱声怕同学们笑话。
    黑胖子这下话题来了,对王麦囤说:
    “活计,你看人家老党和红云俩口子关系多美,咱两这相况白上了三年高中,考大学把握不大,又没好上个女娃,哎,真***的丢脸。”
    红云又转后,说一道历史选择题把她难住了,题目是这样的:“六朝金粉”是指A西安;B南京;C北京;D洛阳。党二锋说不难,对他来说是鸭子吃菠菜平铲,这道题应该选B项南京才对,理由是三国时期的孙吴、司马睿建立的东晋、南北朝对峙时期南朝的宋齐梁陈,共计六个朝代在这里建都,因而称之为“六朝金粉”,又叫“石头城”。
    红云点了点头,又谈了她的观点,说明朝的明太祖朱元璋不也是在南京建过都,还有后来洪秀全的太平天国也是在南京建立政权。有“历史专家”绰号的党二锋更加来劲了,滔滔不绝地谈开了自己的看法,史学届一般认为明王朝的都城应该在北京,大明从第二代皇帝朱棣开始就把都城迁到了北京,在南京的时间很短;洪秀全的太平天国虽有国号但不能算,“六朝金粉”是中国古代史上的一种说法,后来孙中山先生建立的中华民国也不算其中。
    “我懂了。”
    红云对党二锋渊博的历史知识佩服得五体投地。
    黑胖子看了这一切,他两眼冒火,说着日***的,人家女娃就喜欢像党二锋那样的,学习好有一门特长,善打架不受欺负能踢会咬,像这种男生吃得开,女孩子肯定喜欢的不得了。王麦囤不服,说他姓党的倒算的锤子毛,球都不是,对门我筒子伯还在县政府上班呢。黑胖子有了兴趣,问王麦囤他筒子伯在县政府的什么部门工作,能不能求一下情给咱活动一个高考指标。王麦子夸了大嘴说没麻达咱俩是谁和谁呢,关系铁得太太。其实,王麦囤的筒子伯是在县政府的传达室看门,并没有多大的活动量,根本把高考指标的事就拿不下来。
    下了晚自习回到宿舍,黑着脸的黑胖子在墙跟底扎着烟卷,见党二锋进来了,他故意大声对王麦囤说:
    “咱宿舍有些人不够意思,爱情事业双丰收还不发喜糖请客,就不要装迷糊了,难道是要等到给娃过满月才请客?”
    “不要把话说得难听,要吃饭就走,是北关羊肉泡馍还是秦家店的泡馍,一碗六毛钱,碎碎个事还把谁吓死了?”
    正在兴头上的党二锋是不折威气的,这次他豁出去了,打肿脸也要充一回胖子,他也是从农村来的,家庭条件一般并不富裕。
    王麦囤给党二锋、黑胖子发了公主烟,说:
    “老党,咱可是男的,裤裆里夹了二两肉,说话一定要算数不能冒烟叫人失望。”
    党二锋再三表示说没问题,明天早上在秦家店不见不散。
    黑胖子和王麦囤满意地笑了,说老党够哥们,红云配老党是美女配英雄。


    周末,红云对党二锋说,她要回桥镇乡下看望一下爷爷和奶奶,想借用一下二锋的自行车。二锋是个机灵人,认为这是个立功表现的绝好机会,说刚好他也回桥镇,顺路可以送一下红云。
    二锋出了校门,就驮上了红云,刚到北关东路就碰见了黑胖子和王麦囤一对死党,真***的怕处就有鬼哩!
    黑胖子眼尖看见了自行车后座上的红云,接着就发现了埋头骑车的党二锋,他就拉扯了一下王麦囤,想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般希奇,开始撒欢了地叫唤:
    老党,老党,
    车子后头带的是婆娘,
    骑上车子一阵风,
    春风满面端朝东,
    ……
    坐在后座上的红云羞红了脸,恨死了那不要脸的黑胖子和王麦囤,两个一对学习馍笼子心眼还坏的不行,看来是打牛后半截的眉眼。
    黑胖子和王麦囤喊叫声越大,党二锋的自行车蹬得越欢,他在和王麦囤擦肩而过的时候,发现了他的王麦囤还喊叫着:
    “二锋,二锋,歇一下脚,临家你伯伯来了!”
    “你临家伯伯才来了!”
恼火的二锋反驳了一句,车子仍急速向前。渐渐地,黑胖子和王麦囤两个狗东西的影子就模糊不见了。
    离红云老家三里村还有一梗地的时候,红云让二锋停了车子,她就下来,说好了,就此为止,不用进村了,免得让村里的烂嘴婆娘说闲话。目送红云进了村,二锋夹上车子才一步三回头的走了,他真有些恋恋不舍,红云的确是个不错的女孩子。
    人常说喜极生悲,这事就让正处在兴奋之颠的党二锋给碰上了,他还没进村的时候,就碰上了本村贾铁牛,铁牛是个实诚娃,高中没考上就回村务农。二锋碰见贾铁牛的时候,铁牛套了毛铝正向田里送农家肥。二锋给铁牛发了一根金丝猴,铁牛像看外星人一样瞅着二锋,二锋问他看什么,铁牛说:“你这怂从啥时候还学会吸烟了,还吃的是金丝猴,咱村里没人吃这,只有村东头的马校长吃这等好烟呢!”接着,铁牛说二锋回来的正好,二锋奶奶走了,一家人正忙活着办丧事呢!二锋说铁牛是胡说八道,他上上个星期回家的时候奶奶还好好的,不会那么快就走了。铁牛说的确是真的,吃早上饭的时候断的气,你党家门里的满仓伯到县里给你报丧去了。二锋这才想起,自己在下十里铺大坡的时候,推自行车上坡那个人和满仓伯很像,因为怕他发现了自己和红云的秘密才没有吭声。铁牛让他赶快回村吧,说他把这车粪送到地里就回来帮忙,说完就扬了扬皮鞭,“驾”了一声,相当听话的毛驴就走了。
    党二峰回到家的时候,家里已经入了事,帮忙的来了不少,前来吊唁的亲戚陆续来了,又走了回去,准备纸扎、献饭等门户。作为长孙的二锋披麻戴孝,脖子上搭了牛皮纸做的涎水裢裢,上面写着:“哀哀祖母,养我之情”。
    第二天下午,党家门里的孝子排了一溜排,按辈分与年龄长幼排序,作为长孙的二锋走在吹鼓手的后面,在“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的乐曲声中,孝子们浩浩荡荡地走了,去了公坟,给党家故去的先人们挨个请陵,算是给二锋奶奶报了到上了户口。
    请陵回来的时候,风水先生德印的徒弟栓虎问:“德印叔,现在是先回家还是先在村道里转请帮忙埋人的?”德印埋怨栓虎没记性,说你这怂怎么是个木头脑子,跟上叔都学了七八回了,连这么简单的程序都没记下。接着,德印训刮了栓虎,你娃给叔记住,先回家把请回的先人安顿服侍好,然后再去请帮忙埋人的,像你这相况将来接叔的班现在看来有些困难,还要加紧努力。栓虎连连点头,说叔你放心我记下了。
    村里年长的五爷是领孝子的,说二锋奶奶的丧事过得大,有八口乐人还有洋鼓洋号,二锋的大伯把事干大了,在桥镇的初级中学当教导主任,整个桥镇的人都知道党家门里出了个党主任,主任***不在了是件大事,要过得体面不要叫村里人笑话,村西头王家在年初也过了丧事,王家的老太太死了,大儿子在县供销联社当副主任,老二在桥镇初级中学当事务,王家弟兄两个的关系处理得不好,为给老人过丧事差点打架,像埋猫埋狗一样草草给老人把事办了,叫村里人失笑匝了,后辈人在村里都抬不起头来,孙子们将来说媳妇都成问题,党家的丧事一定要过得体面压过王家,光八口乐人和洋鼓洋号就比王家强,晚上还要演电影和录像,秦腔戏也不能少。
    党家老太太的坟地是风水先生德印看的,德印拿了红包,说党家老太太的坟地好,头枕梁山脚蹬华山,是个好穴位,党家的后人可能要出一个县团级干部。
这话五爷爱听,笑得脸上绽开了花,给德引散了好烟,亲自给德印点着了。五爷说亲戚也来的差不多了,该迎饭了,吹鼓手就开始猛吹,孝子们排好了队,随着德印和提着马灯的德印出了门。五爷再三叮咛德印不要把迎饭的次序搞错了,按与死者的关系远近迎饭,娘家、女家、外甥的一定要放在前面迎,其他的往后面搁。德印说他知道,绝对不会耍啥麻达。
    长长的孝子队伍出了门,看党家老太太娘家的饭到了,德印高声叫道:
    “孝子叩头了!”
    一溜摆孝子齐唰唰地跪倒在地,趴在地上叩头。
    党家在在村里是个大家族,自家人多亲戚自然也不得少,二锋迎饭跑了十几个来回,说脚疼腿疼,快要跑不动了。迎饭从日暮西山开始到晚上十点多才结束,二锋几乎成了瘫子,说他不会走路了。
    村道里电影录像演欢了,武打片里的男女侠客杀得是天昏地暗。和二锋一起玩大的贾铁牛评论说,二锋他婆的事过得美,村西头王家过的事是个锤子,还讲究在县里干事大小还是个脑系,弟兄两个还差一点打架,真是先人把人亏了。
    出殡的那天早上,东方刚有点蒙蒙亮,德印就安排准备起丧,贾铁牛拿了根长棍挑了一长串一万头鞭炮,德印大喊一声:
    “起灵啦!”
    铁牛就挑了点燃的万字头鞭炮出了门开始狂跑,帮忙抬丧的将棺材抬出门上了尸桥,由于公坟离村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路程,抬丧的出了村就开始狂奔,不停地有人轮换着抬丧,讲究起了丧在路上不停桥一直到公坟。
    到了坟地,天已大亮,开始下葬,填完墓之后,抬丧的、远处的亲戚们回了党家坐席吃汤水,吃完汤水后,就可以收拾馍笼子打道回府。坟地里还要忙活一番,戏班子还要唱秦腔折子戏,孝子们不停地叩头答谢。
    埋完奶奶的当天下午,党二锋就回到学校。他和他的红云几天不见,恍惚间好像如隔三秋。


    黑胖子在党二锋和王麦囤面前又吹嘘开了他的父亲,说他父亲把事干大了,在驻扎在铜官县城的地质勘探队当劳资科长,权利可大了,若论行政级别和县里的部局长是一个级别,一年到头东西就发个不停,人家地质勘探队是正儿八经的县团级单位,是中央直属的,省里都管不上,勘探队的队长是正县级干部,他还特别强调了是正县级不是副的,勘探队的人发钱不愁,是国家拨款,队长一天到晚的发愁,这国家拨的钱花不完对领导没法交代。
    党二锋和王麦囤听了这话就特别来气,他俩的父亲都是平头老百姓,中国的农民是没有福利可言的,一年四季在农田里侍弄庄稼,黑水汗流的仅仅能填饱肚子而已。王麦囤问:
    “黑胖子,你大的单位发棉半截裤不发?”
    黑胖子很不高兴,说:
    “王麦囤,你得是不服气是不是,那你也挣个气让你大也弄个一官半职的当当?”
    党二锋抬出了他伯父,说:
    “我伯在我们桥镇中学当教导主任,在学校里论级别仅次于校长,和咱们县中王校长和李主任的关系美的太太。”
    王麦囤想起了他的一门远房亲戚,说;
    “我老姨父生前曾在咱们专区当过检察院检察长,和地委书记、行政公署的专员的级别差不了多少。”
    “人都死了,吹那有个球用?”黑胖子反驳道。
    党二锋说他不愁,将来高考预选万一耍个什么麻达,有他伯和学校领导的关系在,是能够参加高考的。
    黑胖子说凭走后门参加高考有什么意思,即使参加了也不光彩,考不上叫人拿尻子笑话,他即使考不上大学,也能上个技工学校,将来招工到地质勘探队工作。
    王麦囤赞同黑胖子的观点,说走后门可耻,那不是正人君子干的事情。
党二锋说黑胖子和王麦囤是啥货,狐狸吃不上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接着,他又给王麦囤下了结论,说他是墙头草随风倒,若在战火纷飞的战争年代肯定是个叛徒,和江姐电影里的甫志高、《洪湖赤卫队》里的王金彪是一路货。
    王麦囤说他们王家就没出过那令人不齿的叛徒,王家是世代贫农,政治清白,他爷在农村合作化时期就当过高级社的主任,他的爷爷的父亲在抗战时期东渡黄河打过日本鬼子。
    三个人在抬杠,充满了火药味。

第五章


    黑胖子给党二锋和王麦囤吹嘘,他小时候的娃娃书可多了,他他在勘探队当劳资科长的老爸每次从勘探队回来都给他买几本娃娃书,《三国演义》总共四十八本从《桃园结义》到《三国归晋》,《说岳全传》从《岳飞出世》到《风波亭》一共十五本,全班男女同学都借他的娃娃书看,那时的他牛皮得很。
    党二锋不以为然,说那算不了什么,他记得小时候他们桥镇上小书店的娃娃书才多呢,书架和木柜里面全都是,可能有几千本之多。王麦囤笑话黑胖子是吹山撩山出门穿孝衫,他在县文化馆的阅览室看过书,那里的书才算多,堆得像小山。
    黑胖子说党二锋和王麦囤是啥货,狐狸吃不上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书店和阅览室的书多是人家的,又不是你们的,说了半天等于没说。
    党二锋说他红云最近看的是外国文学名著,叫什么《简爱》的。黑胖子说二锋不愧是情场高手,三句话不离本行,像苗圃务花的,《简爱》还不是一本介绍谈恋爱的书?王麦囤彻底倒向黑胖子,说就是的,他在县城南街的新华书店的专柜里见过,就是介绍谈恋爱的。党二峰笑话黑胖子和王麦囤是文盲,连《简爱》都没看过还讲究是文科学生,闻早去球吧。黑胖子被弄得莫名其妙,问那《简爱》是什么书,其实他的心里虚,自己压根就没看过这本书,他只是凭书名冒断呢。党二锋问王麦囤看过这本名著没有,王麦囤摇摇头说没有,他和黑胖子一样,都是凭书名冒猜呢,这《简爱》到底是一部什么书。党二锋见这两个白痴都没看过,更加神气了,就说告诉你们吧,这书是自己给红云买的,是一部长篇小说,绝对不是介绍谈恋爱的资料。
    王麦囤说他初中时候给自己代数学的常老师,报考地区教育学院的时候就出过类似的洋象。他记得大概是初三的那一年,擅长数学的常老师信心十足地报考了地区的教育学院,在考语文时,他就头大了,有一道题是考文学常识的,题目问《在烈日和暴雨下》选自哪一部书,常老师也是冒断呢,他想这烈日和暴雨一热一冷的到底选自什么书,肯定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那么想也就那么答在试卷上了,结果出了洋象,而代语文的李老师肯动脑子,李老师发现报考语文的人比较多,就避实就虚报考了历史,结果一次就考中了,常老师却没考上,数学得了九十分,语文却得了十二分。王麦囤还告诉党二锋和黑胖子,那位李老师就是现在学校的李主任,自己和李主任的关系美得太,办个什么事不费吹灰之力。
    黑胖子接了话茬,给王麦囤发了一根金丝猴,说:“哎,老王,如果今年老活计预选不上,能不能托你的关系走李主任的后门给我弄一个高考指标?”
    王麦囤吱吱唔唔,说这不还早着哩,到时候再说。
    黑胖子急了,说:
    “老王,你说下这话四十里没坡到底有没有个准头,请客送礼咱不怕,在勘探队别人给我爸送的东西多了,二十粒(香烟)有,手榴弹(酒)也有,是用二十粒轰还是用手榴弹炸都行。”
    王麦囤见推辞不了,就说了一句含糊话,你就等着吧!
    事情后来的发展果然不出所料,黑胖子在高考预选中耍了麻达,党二锋和他的那一口子红云考得好,二锋是全级文科第四名,红云是第八名,王麦囤的成绩悬乎,刚刚超出预选分数线二分,他倒吸了口凉气,说是算是从鬼门关上浪了一回。
    黑胖子曾哀求王麦囤走李主任的后门给自己说情,考上考不上先考一回再说,上了三年高中连高考考场的门都没进就这样回去,让村里的左邻右舍拿尻子笑话呢!王麦囤编了谎话,说自己有难处,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还能顾得上别人,哀求黑胖子饶过他,他实在是回天无力没有办法呀!恼怒了的黑胖子说他是买眼睛去了结果买了个车圈算是把王麦囤看透透了,你姓王的办不了事就不要吹那么大的牛皮,现在牛皮吹炸了坑害了自己。
    后来还是黑胖子的父亲有拿法,从勘探队回来提了重礼,托了一圈子的关系,找了县招生办公室的王主任,王主任曾是黑胖子父亲的老师,因而事情很快就办好了。
    十多天后,黑胖子又和其他预选上的同学一样坐在教室准备参加这一年的高考。这时候的黑胖子早已好了伤疤忘了疼,没了前几天的垂头丧气,神气活现地给同学们吹嘘自己的父亲是如何如何的能行,怎么托关系先找了县计划生育委员会的刘主任,后来又找了县委的杨副书记,最后才弄清县招生办的王主任曾给自己的父亲代过课,杨副书记给王主任写了个条子,父亲是晚上去的王主任家,伸手不见五指,去的时候提的是西凤酒拿的是红塔山,王主任的爱人贾老师和父亲坐过本桌,第二天晚上在县里最豪华的红旗饭店里美美地餐了一顿,酒量不太好的王主任喝醉了吐得满地都是秽物。接着,他就日脏了王麦囤,说王麦囤算个鸡巴毛,我姓黑的离了王麦囤的红萝卜照样过腊八。
    王麦囤和党二锋笑话黑胖子丢人不知高低,黑胖子父亲的行贿经过能写一篇精彩的小说。


    七月份高考的时候,黑胖子出了洋象。他在答数学试卷时,由于心情紧张,两眼发黑竟一头跌到了桌子底下,被抬到校医室抢救,结果数学得了零分。
    填报志愿时,黑胖子说毕了只填报了地质勘探局的技工学校,后来被录取学了钻探专业。红云考上了西府师范学院的数学系,王麦囤被省煤炭工业学校录取,党二锋没发挥好名落孙山。
万念俱灰的党二锋苦闷了整整一个暑假,觉得没脸见人,后来在家里大人的劝导下,才逐渐走出人生的低谷,老实巴结的父亲说,人来到这世上就是遭受磨难来了,《西游记》里的唐僧赴西天取经也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你二锋不就是高考落了榜吗,这其实也算不了什么,谁能保证自己一马能跑到头。听了父亲的一番好言相劝,二锋也想通了,计划再补习一年考个好学校,一定要比红云强,目标是省城的师范大学。尤其是在县中门口碰见了红云,她和教地理的常老师谝得正欢,像是没有发现自己一样,这对二锋的刺激很大。
    在党二锋补习的一年里,先后收到了红云的几封来信,谈了在新的环境里的感受,心情舒畅得很,再后来说她谈了对象,男娃的家在铜官县所在的地区行政公署,未来的老公公现在正当权,在行署任计划生育委员会主任,以前曾在铜官当过县委副书记,老婆婆曾在县中图书馆干过图书管理员,随着老公公的升迁,老婆婆也调到地区工作,对象在家里是独苗。得知此事,党二锋觉得像吃了苍蝇一般,心里很难受,在滴血如同刀割一样,认为红云是女陈世美,忘了当初花前月下的誓言,他便写了红笔的绝交信,说三千越甲可吞吴百二秦关终属楚,我姓党的不信就寻不下个好女人,离了你刘红云喔号狗屎还不压黄瓜啦?
    补习班的学生们资历不大相同,像党二锋是刚来的新补习生,坐在他后面的大个子老阎已经是补习第四年了,老朱、老许是补第三年。老朱和老许在饭后还猜拳行令“一点梅哥俩好……”喊叫个不停,结果让班主任马老师严厉地批评了一顿,说这里是补习班,是夹着尾巴做人的地方,不是酒馆,要划拳要喝酒你们到街上去。


    二锋记得他补习去的那天上午,党家门里的两个堂哥满仓和丰收在吵架,吵得日火朝天的,门口人在七嘴八舌地议论,说这弟兄两个是先人把人亏了,满仓对老人不怎么样,生前不管吃不管喝,老二丰收好歹还是管了老人,满仓在爹临终前才想到当孝子,去看爹的时候,被丰收的婆娘连推带骂地给轰了出去,说满仓是从石头缝里出来的。
    满仓在村里彻底把人活倒了,他以前常常给人吹嘘,说自己和弟弟分家时没拿个柴棒棒出来的,白手起家给七八个儿子娶了媳妇盖了房,老屋里的几间旧房子白白地给了两个弟弟丰收和仓仓,老二两口子没良心,对不住自己这个当大哥的,当初划阶级成分时,虽说划了个富农,但屁屁都没有,是他这个做老大的背了多少年的黑锅,那个该死的富农成分差点害死了自己,几个儿子建国,定邦、文革、红卫、卫星等深受其害,在参军、升学、婚姻上多少受了影响。
    也许活该满仓倒霉,他和弟弟丰收的口舌战争还没有落下帷幕,门前围了一圈看热闹的男男女女还没有散去,原北村的秃娃又来了,来向满仓讨一宗历史陈债。秃娃说得有板有眼、清清楚楚,事情是这样的: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搞“四清”,工作组在他家吃派饭没给饭钱,他记得工作组里有满仓的继父,满仓的继父当时是贫协组长,当时打保票说没事还打了欠条,你看这白纸黑字的还在。满仓不承认,说:“我后大(即继父)都不在十几年了,你早是干什么去了?”秃娃让旁观者看了那张发黄的条据,说:“把你娃能的,欠了账倒还有理了,你娃今天不给我说个张道李胡子的,我和你没完?”满仓气得要死,说:“秃子,我今天给你娃把话撂下,你的账我不还,你有本事到村上乡上甚至县上告我去,让公安局把我抓了!”秃娃说我不怕你姓党的,你娃倒算个球毛,我找你们村上的领导,说罢就气冲冲地走了,边走边骂满仓是死狗想赖他的账。
    秃娃后来找了村上的支书党福庆,党福庆是满仓的堂弟。党福庆看了发黄的条据,说:“这么多年了,当事人已经不在人世了,你早干什么去了?”秃娃说:“欠了我的账难道还有理了,福子哥,你怎么和那不是人的满仓是热个鼻孔出气?”党福庆说:“秃娃,我不是偏袒我满仓哥,这都多少年过去了,咱们白滩乡已经由穷乡僻壤变成了米粮川,再说那吃饭欠账是整个四清组又不是满仓的继父一个人,如果是我们党家的人吃了你的饭欠下的账,我给你还。”秃娃说:“照你这么说,我这账倒成了无头账没法要了?”党福庆说:“那债是历史欠下的,要想办法利用好党的政策发家致富奔小康才是正道!”
    “大道理谁都会讲,大话谁都会说,这经济社会只有钱才是真的!”
    秃娃狠狠地掐灭了烟头,摔门而去。


    村东头半坡上一个废弃了牛圈就是满仓的三弟仓仓的家了,自从和两个哥哥分了家,他就住在这儿,这破牛圈虽说破烂不堪,说不定那一天就会塌下来,但它成为仓仓的最后归宿,它的作用是不可低估的,至少可以遮风挡雨。
    早上九点多的时候,仓仓踉踉跄跄地从牛圈里出来,先是狂喊了两声,我日他二姨的三姑父的六外婆。正在锄地的丰收媳妇莲莲对支书党福庆的老婆秋菊说,咱喔号宝货又疯圆了,他的球还长得不行,就日得那么远。秋菊说,仓仓也可怜,怎么就得下这难治的顽症。仓仓见两个嫂子没招他,接着又说了,张莲莲,你和党丰收倒算个锤子毛,王秋菊,别看你是大队书记的婆娘,我就没尿球你。张莲莲想把仓仓痛骂一番,王秋菊说,算了算了,你一个正常人和那疯子计较什么呢。
    仓仓发泄得差不多了,就学着济公的样子,拖了个枣木棍,像个叫花子,嘴里哼唱着“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褂子破,爹娘生我不管我……”的自编自导的歌谣。他在村东头见了倒唰锅水的满仓婆娘,就吐了口水呸了几声算是出了心中的恶气。满仓婆娘见仓仓的破落样,就指桑骂槐数落圈里的猪,说先人把人亏了咋世下你这宝贝,你怎么不死呢。仓仓说,人家安徽绩溪的胡家人能行出人呢,先是出了个商人胡雪岩,以后又出了个大文人胡适,现在又出了个胡主席。满仓婆娘把剩下的唰锅水倒在了猪身上,骂道:“你是羞先人呢,猪食还堵不住你的嘴,人家当主席管你的腿事,你娃就是有日天的本事还不是个疯子吗?”仓仓听了这话觉得不顺耳,火气直窜脑门,反驳道:“我疯子是怎么了,谁说我是疯子驴锤子塞她的牙缝,你***的才是绊屁台台长,我又没和大队书记睡觉?”被当场揭了丑的满仓婆娘窝跟了,抡抡舞舞地回去了,把门摔得山响。仓仓占了上风,嘻嘻哈哈地走了,在村西头见了柱着拐杖的大哥满仓,满仓这一向运气比较背,给人说了个媒,费了口舌结果媒还没说成,在雨后的乡间小路上把腿还摔了个骨折。仓仓看见满仓满肚子都是气,疯言疯语地在唠叨,说前些年中越自卫还击战时,解放军在越南地里抓了个稻子兵。不是人的满仓骂弟弟是胡球然,那都是几百年前的老皇历了,是稻子地里抓了个越南兵,你喔号球式还不如早点死,眼不见心不烦。仓仓火了,说党满仓和党丰收是一对狗日的瞎锤子货,这村里没了我党麦仓将鸡犬不宁。满仓走了,边走边骂,你以为你是联合国主席,离了你娃地球照样转。
    每当想起村里的这些顽缠事,党二锋就觉得心烦,那疯子仓仓就是没考上大学,再加上婚姻大事不顺利,虽说念了个高中毕业,却由于这一连串的不顺心事弄得他神经失常成了村里人的笑柄,自己说啥也不能落个那样的结局。
    在补习的那一年,和他坐同桌的女生张美丽说她看上了二锋。张美丽人长得漂亮,一双好看的大眼睛让人心动。党二锋说不敢,他以前吃过这一方面的亏,在这节骨眼上学习重要,不能有任何庞杂思想,谈情说爱的事他就不敢想,要一门心思把学习搞好,考上大学什么都有了。张美丽叹了口气,说二锋眼头高看不上村里的姑娘,既然成不了一家人,做个朋友总是可以的吧。二锋怕伤了女孩子的脸面,只得点了点头表示默认。
    时间过得飞快,很快就到了高考预选,党二锋成绩斐然,考了文科补习班第二名,张美丽没预选上,只得从那里来到那里去,回到了生她的张庄,没跳过农门可能一辈子就成了庄稼人。二锋心里也不好受,觉得现实竟是如此的残酷,对像张美丽这样来自农村的同学确实不公,辛辛苦苦念了十几年书,就落了这么一个结局。
    高考后填报志愿的时候,党二锋听了他的一位在省城矿业学院上学姨表姐的建议,作为一个农村娃能考上就算不错了,农林地矿油属于艰苦行业比较好录取,二锋就报了省城的矿业学院钻探系,后来竟然也被录取了,他仅仅高出二本分数线八分,够悬乎的,他打心眼里感激这位表姐,如果耍个什么麻达只能上个中专。二锋心里很高兴,觉得自己比刘红云强,她再能也只在地级市上学,自己是在省城上学,总算把这口气争回来了,老天有眼呀!

第六章



    党二锋在矿业学院毕业后,分到驻铜官县城的地质勘探队工作,先是在地质科当技术员,后来就一步步把事干大了,从工程师到高级工程师,从一般人员到项目部经理,娶了媳妇是铜官县当地的,在铜官广播电视台工作,是台里的节目主持人,人长得漂亮,说得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让整个铜官城里的男人们心动不已想犯罪。
    二锋的丈人叔老曾是地质勘探队退休的,退休前是地质勘探队运输分队的党支部书记,从事地质勘探工作近四十年。老曾叔娃娃多,六个儿子两个女儿,为了供几个娃娃上学把难作匝了,现在一个个都长大了出息了,他常给人说自己是沾了改革开放政策的光,几个娃娃上学招工都没受影响,如果没有党的好政策,就凭原来划定的地主阶级成分也够他喝一壶的,八个儿女想上学参军招工连门都没有。二锋的媳妇曾桂花当初考地区的师范专科学校也是费了很大一把劲的,整整补习了三年,头一年差十二分,第二年差八分,到了第三年比高考录取线多了六分,这才被地区师范专科学校的中文系录取;二锋是从农村出来的娃娃,为人实在,他说自己和媳妇是同病相怜,当初由于在高三那一年谈情说爱导致高考名落孙山,害得他补习了一年夹着尾巴做人才考上了。
    一天下午,二锋和桂花回来,说运输分队大车司机老门的儿子门立被公安局叫去了,可能要蹲班房。老曾叔问门立是个老实娃怎么能让公安局给弄走了,二锋说:“爸,小门他不学好,和社会上的人贩卖假钞翻把了。”老曾叔叹了口气,说你看这娃放的人路不走偏要行鬼道,老门的脸让这货给丢尽了。接着,他给二锋和桂花说,要把国家的事当事干,一份工作来之不易,人的一生难免曲曲弯弯,但关键的时候就是那要紧的几步,一步走错了这一辈子就完了,拿村里人的话讲,是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
    过了大约有半个月的光景,二锋回来说贩卖假钞的门立又出来了,下班回来的时候他在运输分队的门口见了,留着长毛子,穿了个花花衫子,嘴里扎着一根洋烟,不知道是万宝路还是希尔顿,一看就知道不是个正经货,不是流氓就是阿飞。和二锋见面的时候,门立还冲着二锋嘻皮笑脸,给二锋说:“党工,来一根。”说着就递过来一根外烟,二锋说他不会吸烟。门立对二锋说:“党工,麻烦你给老曾叔捎句话,就说我出来了。”二锋问他是怎么出来的,门立大言不惭地说:“我舅在公安局有熟人,花了一万多取保侯审出来的,现在基本上没球事了。”二锋说没事就好,说罢夹上车子就走了,像躲瘟疫一样避着门立。


    后来在一次喝酒中,黑胖子喝多了,对二锋说:
    “老同学,我给你说句结实话,不光你看上曾桂花,我也看上了她,门立也看上了曾桂花。”
    二锋喝的也不少,说:
    “再不要胡谝了,就凭你是不行的,门立也是有前科的,他也配看上我家曾桂花,你都没说全世界的人都看上我家桂花那才好呢,证明她有吸引力!”
    黑胖子说他说的是心里话没胡谝,他看上了曾桂花,可人家桂花考上了大学就没看上他,至于那门立想你家桂花,是白日做梦痴心妄想,不过门立刚招工到勘探队的时候,可是个帅小伙子,要个头有个头,身高过了一米八,要长相有长相,浓眉大眼的,他的媳妇就是在西沟打钻时认识的,那女子是个初中的人民教师,还是公办的,你说这门立办法大不大。黑胖子喝了酒话就格外的多,说门立以前常给人说,这一辈子没给老曾叔也就是曾书记当上女婿真要后悔一辈子,姓门的看上你家桂花是在桂花补习的时候,到了后来桂花考上学他就不想了,因为他心里明得像镜一样,想也是白想,只能把自家地里的庄稼给耽搁了。
    喝了酒刚刚回到家,丈母娘曾婶像着了火一般地进来说:“二锋,你和桂花快去看,你六哥和你六嫂子发生了口角打起来了。”二锋说:“我六哥和六嫂子也真是的,有啥话不会好好说,打架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曾婶满肚子是气,说:“你六嫂子也不是省油的灯,没有工作吃得一身肥肉一天到晚啥活都不干,和工房院里的几个媳妇没事就知道打麻将,前天下午就输了二十块钱,就凭你六哥在钻机上干活挣的那一点钱养活一家三口,他两口子打架还不是为了钱的。”曾婶和女儿女婿去了儿子曾小六家,两口子的战事刚刚结束,小六拿了个锅盖,媳妇拿了个擀面杖,气呼呼地怒目相视。
    不大一会儿,亲家老杨头两口子也来了,拍着尻子指责女儿女婿:“你两个有啥话不好好说,打得日火朝天的叫工房院里的人拿尻子笑话。”接着,又数落了亲家曾婶:“亲家,这就是你两口子教育下的娃,老曾还讲究是受党教育多年的国家干部,我娃在我屋里还没受过这气,在你曾家上养老下管小,累死累活的还要挨打,你两口子得给我有个说法。”桂花不爱听这话,插了言:“杨叔,我妈又没让我六哥和六嫂子打架,你说这话就把我妈和我爸冤枉啦!”老杨头听了这话,对老伴李婶说:“老婆子,咱走,他曾家的事咱不管,看他小六还能伤了咱女子一根汗毛,我女子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我和他姓曾的没完。”撂下了话,老杨头拉了老伴就走了。
    曾、杨两家至此有了矛盾,互相不招嘴,弄得亲家不像亲家,把亲家当成了仇人。


    党二锋和曾桂花回了一趟老家,感慨万端。先是咱村口碰见疯圆了的堂兄党麦仓,衣服脱得精光,在大槐树底下胡言乱语。
    媳妇曾桂花问:
    “你村里怎么还有这号人?”
    “这是我们党家门里的人,和我是平辈,还没出五服,是一个老爷的。”二锋如实回答,没有丝毫隐瞒。
    二锋回到家里,问父亲:“大,我仓仓哥怎么成了这相况,比以前疯得更厉害了!”二锋的父亲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哎,仓仓这娃凄惶,在咱桥镇念了个高中没考上大学,补习了四五年还是没弄上,脑子受了些刺激,再加上后来那次失败的婚姻,人家老鼠窑上的刘桂香开始听说仓仓是高中毕业生愿意这门亲事,后来听了一些闲话又不愿意了,害得仓仓成了一毛钱的洋火半封(疯)子。”接着,二锋的父亲说,仓仓这娃时而清醒时而混沌,清醒的时候和正常人没有什么两样,混沌的时候,疯疯癫癫的胡言乱语,就是现在这相况,村里人都叫他疯子仓仓。在二哥丰收和大哥满仓发生内战火并时,他总是站在丰收的那边,混骂为富不仁、人多势众的大哥满仓。丰收两口子虽然光景过得没有满仓好,但他们为人实在,媳妇莲莲是个刀子嘴豆腐心,常常给仓仓送些吃食和旧衣服,满仓的人气不行,是咱村里出了名的盼人穷。人常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家婚,满仓经常弄些没名堂事,使本该水到渠成合合适适的一桩美满姻缘就泡了汤,说话死难听挺噎人的,在村里成了众人恶之,没了乡行,他大死的时候,弄得一村人没人抬丧,一家子人在村里抬不起头。村里人都说仓仓和老鼠窑子上的刘桂香的婚事泡汤就是他从中捣鬼,你说他够人不够人,竟给自己亲亲的弟弟使心眼。二锋劝父亲没有真凭实据不敢乱说,如果让人家满仓听了就是事。二锋的父亲说,没有依据咱是不敢乱说的,当初就是满仓给村西头的三叫驴发了一根大雁塔,后来三叫驴和满仓闹了矛盾,就把这事说了出来。初五桥镇遇集的时候,仓仓当众把满仓这瞎了心肠的贼种种美美地糟蹋了一顿,骂满仓是把屎吃了,竟把自己的亲弟弟往绝路上逼。没了面子的满仓狼狈不堪,悄悄地溜走了。
    曾桂花听了,说这人真是不可思议,怎么是这样一种人,仓仓可是他亲亲的弟弟呀。二锋说,你不知道,农村这事复杂,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满仓从来都见不得别人的烟筒冒烟,看见别人的烟筒冒烟,他就想堵住,否则他就心里难过。


    党二锋吃了晚饭,带上媳妇曾桂花去找贾铁牛谝闲传。铁牛娘见了桂花,说:“二锋,你媳妇眉眼长得亲,像电视剧里的演员。”二锋只是笑了笑,没有言传,和铁牛聊别的话题。
    铁牛说他这一响在县城打工,难得二锋把事干大了还惦记着自己,接着又骂了二锋的堂侄小龙,说小龙不是人,把咱们这些小时候的伙伴忘光了,在建筑队打工时,与包工头是一个鼻孔出气。铁牛也说小龙这娃不像话,在村里见了自己这当叔的像没看见一样。铁牛说,人家小龙讲究的是实用主义,你在勘探队给人家又办不了事,人家又不借你的钱花,就没有必要招势你这当叔的。桂花问:“是不是在村口碰见的那个叫龙龙的?”二锋说就是的。桂花摇了摇头,说:“我记得有好几次都是你这当叔的先和他打招呼,他见了你这当长辈的还二五二六的说些阴阳怪气的话,就不像个做晚辈的。”二锋嘘了一口气,说:“我和他不计较,再说人家把我叫叔了,我又没把人家叫叔,我主动和他打招呼也不降低我的辈分。”铁牛说:“哎,话虽是这么说,但这种人让人心里不舒服,在咱村里谁不知道龙龙是个舔尻子货,见了当官的就没命了,咱村里的村主任牛贵民是他媳妇的一个拐弯姑父,你没见小龙整天往贵民家跑,都能把人家的门槛踢断。”铁牛娘插了言:“贵民是啥货在村里谁不知道,村里人说贵民和龙龙媳妇闲话的人多的是,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我隔壁你菊梅婶婶说有一回她起了个早,看见贵民从龙龙家出来,边走边系裤腰带还说舒服匝了,她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几天龙龙就不在家,贵民看见你菊梅婶婶的时候,就变脸失色的,先问你菊梅婶看见啥了,你菊梅婶是个灵醒人就说她什么都没看见,贵民这才走了,像溜门的狗。”铁牛说,这在咱村里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早已成为历史,村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三百多口人谁不知道贵民和龙龙媳妇有一腿,这在旧社会叫爬灰,你想想亲亲的表姑父和表侄女钻到一个被窝,你说说这叫什么事,简直就是伤风败俗。
    二锋问,这丑事难道龙龙不知道。铁牛答道,龙龙怎么能不知道,可是贵民给了龙龙好处,退耕还林款龙龙比谁都领的多,吃了人家的就嘴软,龙龙装迷糊说人生在世难得糊涂,你说这还叫男人吗。铁牛娘觉得不好意思,说:“铁牛,你就和二锋说说别的,省得让人家桂花笑话咱村里人下流没档次。”接着,铁牛娘又问桂花:“女子,你城里没又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吧,龙龙这娃确实人品不行,在村里把人活倒了,见了二锋他大也不招势,二锋大和龙龙的爷爷是一爷之孙,你说这社会把人变成啥了,只认得钱没一点人情味,以前可不是这样,不论谁家有了事,村里人都主动帮忙,是不要任何报酬的,而现在,青壮年劳力都到城里打工去了,村里只剩下死老汉病娃和妇女,人们说这是三八六零部队,葬埋个老人都没有人抬丧。”
    从桥镇老家回来的第二天,党二锋就在队部办公大楼碰见了黑胖子,黑胖子端了个茶杯,嘻嘻哈哈地和老同学打了招呼。二锋问,你没上钻机去,怎么把茶杯都端到了办公大楼。黑胖子笑了笑,说他调到了队长办公室开小车,再不用上钻机了。二锋说这就好,你算有出息了。黑胖子又唠起了陈年老账,说过去他干爷就给他算了命,说他将来是个当官的胚子,谁知在勘探队却拧了多年钻杆,你看看现在我干爷的预测灵验了,已经在队长办公室工作了,一步步地在向官靠近,队长可是个正儿八经的县团级干部。说完,二锋就上了三楼地质科,对黑胖子说等闲了再谝,这高升了要好好地喝一下。其实,黑胖子名不符实,虽然姓黑但长得却不黑,人长得白白净净的是个白胖子,很富态像个当官的。后来的一次,黑胖子开了车驮队长去省城的地质勘探局开会,他一走三摇地走在胖队长前面,新来的一个姓汪的副局长不知道黑胖子是个小车司机,先和他握了手,说一路辛苦了,弄得胖队长很不高兴,埋怨黑胖子是喧宾夺主,黑胖子听了这话很慌张,这日***的,就长了这一副胖眉眼差点弄得丢了饭碗。

第七章


    地质勘探队本来是事业单位企业管理化模式,这是地质勘探局下属各勘探队沿用了多年的管理制度,计划经济时代是国家全包,不愁吃不愁喝的,随着国家改革开放政策的进一步深入,到了市场经济时代,尤其是到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地勘市场的逐步萎缩,国家勘探任务大幅度减少,国家的勘探拨款也减少了不少,后来地质勘探局和它下属的各勘探队就由地质勘探总局下放到省里,铜官勘探队和它的几个兄弟单位一样,在地质勘探任务不足的情况下,先后办了几家多种经营企业,但由于管理方面的种种原因,这几个企业的经营管理都没有跟上去,几乎频临关门倒闭。因而,铜官勘探队最高管理层作出决策,要突出勘探主业,稳定多经产业,积极开拓社会地质勘探市场,克服等要靠思想,在市场竞争中求生存。
    天气已逐渐转冷,一○一钻机还在紧张施工,井队长高个子说,勘探队已经接到局里的通知,天气太冷为了保障安全生产,咱钻机把这个勘探孔位干完就准备停工,今年再不干了,全队钻机一律放假,剩下的活等明年春暖花开天气暖和了再说。钻工小马高呼万岁,说:
    “这下好了解放了,可以回家看望父母家人。”
    另一个钻工狗剩子说:
    “小马,你一个光杆司令没个老婆娃娃的有啥好看的,等回到队部咱们几个,你,我,还有高个子和老相叔好好喝一顿,咱干了一年辛辛苦苦的也该庆祝一下了,采取AA制,一人掏一百元,不算多吧?”
小马说:
    “一百块钱算个鸟,简直就是毛毛雨,没问题,到时候谁不喝是狗,喝得不到量都不行,喝了之后再好好打几休麻将,行不行?”
    狗剩子说行,就在高个子家打,让高嫂把茶水供上烟点上。
    高个子笑了,说:
    “狗剩子还想得怪美的,在我屋里打牌没问题,不过你嫂子都没给我点过烟呢!”
    接着,高个子说了队上的一些大事,都是和井队上的每一位职工息息相关的。他说:
    “上个周五到队部结算工资的时候,听机关里的人说,咱们地质勘探局和下属的几个勘探队都将要改制。”
    “高哥,改什么制?”小马问。
    “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听他们说可能是要改成企业,省政府已经下发了四十四号文件,是针对地质勘探单位改企业的讨论方案,这次参与改制的单位不光咱们煤炭地质勘探一家,还有核工业地质局、有色金属地质局和地质矿产局总共四家单位。”
    老相说:
    “我昨天晚上看咱省新闻联播的时候,看见了站在省政府张副省长旁边的光头有些面熟,当时我还没有想起来是咱们局里的高局长,现在你一提醒我想起来了,那家伙就是,像极了。”
    高个子说:
    “高局长也该退休了吧?”
    “估计离六十也差不了多少了,至多也就是一半年光景。”老相说。
    高个子:“高局也是的,他把咱们搁到半路上,他弄了个光光溜退休了,往后的日子怎么办呢?”
    老相:“你怕什么,天塌下来有大个子顶着,上面有局长,下面有队长书记,不怕的,说不定改了还是好事,太阳从每家门口都要过的,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年了,咱们地质勘探系统算改革的比较晚的,这一步迟早要走,早走比晚走好,你看改革开放初期的商业、粮食、供销社系统,这些单位在计划经济时代都是青一色的好单位,以后一个个的还不都走上了改革之路。”
    高个子:“咱倒不怕啥,咱们煤炭地质勘探系统以前还不都是套用的事业单位企业管理化模式,其实咱们也很快都会适应的。听说队长在全队职工大会上讲了改制的方案,具体可能是一套班子两块牌子三个不变,省上还给了一系列优惠政策。”
    老相说最近国家还给他们离退休人员补发了十五个月工资,总共一万七八将近两万元,两口子上班的一补就是三万六七将近四万元,党和国家的政策就是好,使辛辛苦苦了几十年的老同志老有所养,感受到了党的政策的温暖,那叫个什么共产党好的歌曲里经常在唱共产党好共产党是我们的好领导。接着,他说了过去上小学的时候,老师教育同学们,你们这些娃娃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实在是太幸福了,但你们不能忘记共产党对咱们的恩情,吃水不忘挖井人,翻身不忘共产党,过去是这样,现在是这样,将来也是这样,这是千古不变的真理。
    小马和狗剩子听了这一番发自内心的感慨,说老相叔吃了共产党的利了,这一向连做梦都在夸共产党好。


    勘探队劳资科的牛科长在省城开会回来说,地质勘探局根据省上的文件精神要给局下属各单位的在职和离退休人员长工资。队上职工听了,说老牛总算给职工办了一件人事。
    劳资是职工关心的焦点,牛科长说他有难处,职工们不理解他,使他有了牛亏人的绰号。老牛的这个绰号是有来历的,以前根据国家文件精神有几次给职工补发工资,因为队上资金短缺而没有兑现,职工们的怨气很大,因而就给他送了牛亏人的绰号,骂他是亏了八辈子先人,与前任黑科长就不能比,人家老黑人气好,心里总想着职工,给职工办事,能办的就积极的去办,办理有困难的想办法克服困难也要办,而老牛却是个锤子人,一门心思想着升官发财,根本就不把职工们的切身利益当回事,群众都说老牛的科长是拿钱买来的。老牛觉得冤屈,自己是凭本事干上去的,根本就不象有的人说的那样,那是一些不理解他的人给他身上泼脏水。
    老牛的爱人刘春梅在勘探队下属的经济实体当核算员,家里一棵独苗牛毛毛在省城念大学,已经是大三快要毕业了。刘春梅整天在老牛的耳边吹风,儿子都要毕业了,要抓紧给孩子联系单位,两口子在勘探队干了二三十年了,总不能让儿子也在勘探队工作吧,如果那样就亏了娃娃,好赖也要让儿子在省城找个单位,大地方好发展。老牛却不以为然,说他们老牛家已经两代人是勘探队员了,再多一代也没有什么。刘春梅骂老牛说的是屁话,把科长当成球了,自己在队上落了个瞎瞎名声不说,还要让儿子跟上背黑锅,你牛文革也够缺德了。老牛生气了,说队上那些人不理解我牛文革,连你刘春梅也不理解我了?刘春梅呜呜地哭了,说她这一辈子算是把眼瞎了,怎么寻下这么个倒霉蛋,今天就给你姓牛的把话撂下,儿子毛毛的事如果办不好,我刘春梅就和你牛文革不过了,到民政局办离婚手续,省得让人整天戳脊梁骨。正在气头上的老牛也说了气话,离就离,离了你刘春梅我牛文革照样过活,而且比你在还要过得好,你以为你是谁。刘春梅说她下午就搬到单身宿舍去住,给你姓牛的把地方腾宽,你娃有本事就把那二十八九的大姑娘小媳妇往回引。老牛看刘春梅来了真格的,尻子就松了,给媳妇说了一些软话,好我的爱人同志,咱都老老的四十多了怎么还能像年轻人那样玩新潮呢,如果那样,我牛文革的人就丢大了,作为一个县团级地质勘探队的劳资科长让老婆给甩了,这话传出去可好说不好听呀,你长短不敢。刘春梅说,不离婚可以,儿子的事你给办不办?老牛点头,说一定办,不但办而且要办好,不能让队上那些看我笑话的人阴谋得逞。刘春梅见目的达到了,破啼为笑,说你该干啥你干啥去,今天中午不做饭了,咱俩到外头去吃,广播电视局隔壁新开的银塔饭庄的饭菜不错,走走走,赶快把车发着。两口字相跟着出了门,钻进私家车里一溜烟的去了。


    牛科长说,最近单位正在改制,局里已经挂了地质勘探总公司的牌子,下一步各勘探队也要陆续挂牌,看来省上队地质勘探单位的改革是下定决心了,改革是大方向,不改只有死路一条。老婆刘春梅说,既然要改就改吧,天塌下来有大个子顶着,又不是塌了咱牛家一家人,咱倒是怕啥哩,你没看那局长队长一个个吃得肥头大耳油光满面的,光看外表就知道是贪官污吏。
    两口子正说话间,门铃叮铃铃的响起来了,开门一看,是勘探队出了名的捣蛋鬼王大毛。刘春梅看见王大毛就来气,没给他好脸色看,说:“王大毛,你有什么事?”王大毛先是讪笑,接着就说:“牛嫂,我牛哥在不在?”刘春梅见他空着手,就想把他糊弄出去,说:“我家老牛不在,到局里开会还没回来。”王大毛说:“牛嫂,你这就不对了,我听人说牛哥下午还在办公室吹牛皮,你怎么就说不在呢?”刘春梅火了,说:“王大毛,你这人是怎么了,不在就不在,谁还瞒哄你不成?”王大毛说:“刘春梅,你不老实,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在说谎,老牛肯定在家。”王大毛根本就没理会刘春梅的不友好态度,一屁股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说:“我今天见不到牛科长就不走,吃在你家睡在你家,我看你刘春梅怎么办?”刘春梅知道这王大毛是勘探队出了名的二球,是个惹不起的主,上个星期为看病他还他队卫生所的王大夫打了一顿,人家王大夫是个有多年临床经验的女大夫是要脸面的,不能就这样让王大毛白白的给扇打了。因此,王大夫就把王大毛告到了胖队长那里,让队长给她主持公道。胖队长晓得了这事,美美地骂了王大毛一顿,说你一个男人和一个妇女打架不嫌丢人,王大毛的理由充分得很,说王大夫不是个东西,狗眼看人低,对他的服务态度不好,因此他就把王大夫打了一顿,说他这人脾气不好,一旦生了气,从来不管你是男的还是女的统统收拾,胖队长把这种不讲理的人也没有一个好办法,把王大毛训斥了一顿,说你以后再不能和女同志打架了,如果让我知道了,看我不把你娃的脸给打烂?王大毛听了这话,说他再不了,胖队长让他滚,王大毛看没事了,就从队长办公室溜了出来。这种人队长都拿他没法,咱更招惹不起,于是就给躲在卧室的牛科长说:“老牛,你出来吧,王大毛来了!”不一会儿,牛科长打着哈欠从卧室出来,说:“大毛兄弟,你来有什么事?”王大毛说:“牛科长,见你老人家一面难呢,我嫂子刚才还说你不在,你这不是好好的在家呢。”刘春梅觉得难为情,说你俩好好谝,我还要忙活做晚饭,说完就进了橱房。
    王大毛给牛科长说他想退休,牛科长问:
    “大毛,你今年多大年龄了?”
    “四十三了。”王大毛回答。 
    “多少年工龄?”
    “我记得是八三年参加工作的。”
    牛科长了解了王大毛的情况,说他不够退休条件。
    “怎么不够,我看就够了。”王大毛说。
    牛科长接着就给王大毛解释了上面的退休政策,按照省政府的文件精神,这次地质勘探单位改制,的确有优惠政策要退休一批职工,但条件有两个:一个是满三十年工龄,无论年龄多大都可以退休;另一个是满二十年工龄,但有年龄限制,男职工五十五岁,女职工五十岁。你王大毛两个条件都不具备,因此就退休不了。
    王大毛看实在没法,说:“牛哥,你是咱单位的大科长呢,能不能给兄弟走一回后门,放兄弟一马?”牛科长说:“大毛,这事你找队长也没办法,咱铜官勘探对是省属事业单位,全队在册职工的人事档案都在省人事厅备案,确实是没法涂改的。”王大毛不高兴了,说牛科长糊弄他文化程度低是个粗人,今天这退休手续办特得办不办也得办,否则就在你牛科长家不走了,接着又问是不是嫌没送礼,口袋里就揣了两千块钱现金,如果你牛科长说行,我王大毛口袋里这两千元马上就变姓,再不姓王了而跟上你牛科长姓牛。牛科长听了这话,便再三推辞,说他没有把握,不敢收别人的东西,否则会让人家戳脊梁骨的。王大毛说,牛科长,你在我面前还装什么正经,在咱队上谁不知道你是出了名的牛亏人,反正亏一次是亏,亏一万次也是亏人,你也不在乎了。牛科长的火气直冲脑门,说:“王大毛,我姓牛的是受党培养多年的领导干部,脑子里想的只是为人民服务,那歪风邪气咱不搞。
    王大毛很恼火,摔了门出去,边走边骂:“牛亏人,我日你八辈子先人,你在我面前装什么装,你***的就是个贪官,你娃吃了多少黑食,你自己心里明得像镜一样,我王大毛也不是好惹的,我明天就去省城,在高局长那里控告你,把你娃送不到没风处,我王大毛就不姓王?”牛科长在屋里生闷气,刘春梅从橱房出来,也是气乎乎的,骂道:“你看看,这王大毛是个啥素质,糟蹋人糟蹋到家里来了,这种龌龊事如果传出去叫全队人拿尻子笑话咱两口子,我和他王大毛没完,让他非要给我说个张道李胡子不可!”牛科长摆了摆手,说:“春梅,算了,咱好赖还是个领导干部,和王大毛那种人计较什么呢,他是个一般同志,你就是告到省长那里,也是说不下什么眉眼的,他说他没文化不会说话,你把他掂起抡呀?”刘春梅还是想不通,说那也不能就这么罢了,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牛科长说,好我的老婆呢,咽不下这口气你有什么办法,王大毛那货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你拿他有什么法子呢,这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和这种人生气不值得,把自己的身子气下了毛病花得是自家的人民币,周末开上车到峰川吃农家乐走,钓鱼的老郭说那里的烤鱼好吃得很。刘春梅这才高兴得笑了,将王大毛给她家带来的不愉快忘了,的确,没有必要和这种人生气,王大毛那货充其量只能算个八点子。


    钻机井队上的小马到队部办事,办完事就揣了一盒美猴王牌香烟,跑到劳资科闲聊,碰见了牛科长,说:
    “科长叔,我在井队遇见了一件怪事。”
    牛科长瞥了小马一眼,他对这个溜光锤就没有好印象,问:
    “啥怪事?”
    小马给牛科长发了一支美猴,点燃冒出一缕青烟,说:
    “这个月的十八号上午,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阳光明媚,我们井队正在紧张施工,突然间,我班上的班长狗剩子叫了一声,狗日的,奇了怪了!”
     “什么奇怪事?”牛科长问。
    小马美美地吐了一口烟雾,说:
    “科长叔,你猜那狗剩子看见什么了?”
    “看见什么了?”牛科长问。
    小马说:“狗剩子看见山顶有海滩,那汪洋大海蓝晶晶的,山谷深处有高楼大厦,有宽阔的马路,还有那漂亮的姑娘穿着泳装,露出白美的大腿,那线条可优美了,明显得很……”
    “小马,你是不是在发烧说梦话,那狗剩子是不是看花眼了?”牛科长像看外星人一样瞅着小马。
    小马急了,说:
    “科长叔,谁骗人……你是王八!”
    牛科长生气了,以为小马是在涮他,说:
    “谁是那四条腿,你才是那玩意。小马,你看那儿凉快到那儿去,我还有正经事要办,没工夫和你磨闲牙!”
    小马气鼓鼓地出了劳资科,临出门还在说:
    “科长叔,我给你说真话你还不相信,就是的,不光狗剩子看见了,我们钻机上的人全看见了,我记得书上说那可能叫什么海市蜃楼……你还讲究是科长了,还不如我们拧钻杆的钻工知识丰富,我说的可是真的,你不信可以问我们井队上的所有人,他们可都全看见了……”
    事后,牛科长查了有关科技资料,如果是真的,小马他们看见的确实是海市蜃楼。这海市蜃楼是一种自然现象,多在夏天出现在沿海地带和西北沙漠地区,古代的人对这种自然现象无法解释,误以为是蜃吐气而成,因而就称之为海市蜃楼,或者叫蜃景。其实,这是大气中由于光线折射作用而形成的一种自然现象;当空气中各层的密度有较大的差异时,远处的光线通过密度不同的空气层就发生折射或全反射,这时候就可以看见在空中或地面以下有远处物体的影像。老牛觉得自己错怪了小马,以前在中学语文课本上学过一篇课文就是讲海市蜃楼的,至于是初中还是高中,毕竟离开学校已经二十多年了,连自己也记不清了。

第八章


    《铜官特刊》的杨记者来了,是在下午到的,当时队党委宣传部的孙部长正和队长办公室李主任、牛科长聊着机关里的琐碎事,谈论整个局系统的改制问题,下一步将如何改,铜官勘探队按省上给的政策一次性可以退休近百人,这个勘探队伍本来人员年龄已经老化,机关里除了新来的几个大学生,其他人员大多上了四十岁,急需补充年轻力壮的青年人才。
    杨记者是个女的,叫杨侠,在报社广告部是个副主任,和铜官勘探队的关系搞得不错,在铜官县她是出了名的笔杆子,她的稿件在国家级、省级报刊上多次上稿。杨记者说,铜官煤层气的开发已经进入实施阶段,北京、香港的公司都来投资,看来前景不错,应该在媒体上好好宣传一下,一来可以吸引更多的投资者,二来可以提高铜官勘探队的知名度。孙部长说这是好事,不过他还一下子做不了主,最后还要队长书记拍板定案。杨记者说,这事要快,你们铜官勘探队到铜官县已经五十年了,勘探打钻是名声在外,你们不但要会干,而且还要会喊,宣传工作一定要先行,把咱们的事弄好,不论对队上还是县上都有好处,在媒体上刊发稿件可能要花一些钱,但要舍得,人常说的一句话有舍才有得,你没有投资怎么能有回报呢?孙部长说,还是杨记者见多识广、思想活跃,我们一定促成这事。了解了一些关于煤层气开发的情况,杨记者说她还有些紧事要急办,铜官矿务局、铜官发电厂这些驻铜官县的大企业的宣传工作就搞得很好,你们可以借鉴一下人家的先进经验,《铜官矿工报》、《铜电报》办得很不错。孙部长表了态,煤层气的勘探是我们队上近几年的工作重点,从局里到队上对这件事都是非常重视的。
    等送走了杨记者,李主任先发表了自己的意见,说杨记者有可能是在广告费中提成吃好处,不然她不会这么卖力的。牛科长说:“肯定了,不过姓杨的那女娃长像还不错,身材细高,皮肤也是白嫩的,不像咱们机关里的一些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皮肤粗糙,不注重打扮,有的胡乱打扮,把自己抹的不像样子,你看后勤服务总心的小孙四十三四了,再过几年就要做丈母娘了,本来已经发黄的脸蛋像是驴粪蛋上落了一层霜,叫人看了不舒服。”李主任说:“老牛看人还比较细发,我和老孙平常就没注意到这些细节。”牛科长来劲了,说:“咱老牛是什么人,就是关人事劳资的,平日里没事就爱琢磨人,观察他的一言一行,像咱队上的王大毛那种没人敢惹的杂毛,我牛文革从来就没有怕过,上次他扇了队卫生所王大夫两掴,我就没客气,把这没人敢惹的毛不顺美美地收拾了一吞,给他把牙弹了,你王大毛如果在敢把人家王大夫扇尻子打脸,队上对你娃毫不手软,该处分就处分,该开除就开除,那毛不顺听了吓日塌了,牛哥就叫个不停,说他再不了,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我王大毛到卫生所去开药,王大夫狗眼看人低,净给我开些不治病的药,我当时在气头上就打了她,不过没有外头传得那么悬乎,说我关了门打人家王大夫,还在人家的屁股上踢了十几脚,那不切合实际,事实是我只扇了两掴,可能是扇得太劲大了让别人听见了,他们就一传十、十传百弄得全队人都知道我王大毛打了人家王大夫,整个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我王大毛走的端品行正从不胡说一句假话,谁要是说一句假话出了队部门让车撞死去。”孙部长说还是老牛有拿法,把王大毛制服的顺顺的。
    接着,牛科长谈了他商店的生意兴隆,孙部长说人家李主任门面的生意也不错,地质科范工的养鸡场也很红火,全队人都在说:要喝油,找老牛;要吃米,找老李;要吃蛋,找老范。说得三个人哈哈大笑,很爽朗。


    牛科长吃了晚饭,和爱人刘春梅谈了过去的一些事情。刘春梅问:
    “文革,你还记得咱俩谈恋爱时看的那场电影吗?”
    牛文革挠了头,说:
    “已经二十多年了,谁还记得以前的哪些陈年往事?”
    刘春梅说;
    “你这个人真是健忘,我还记得呢,我记得是看的《末代皇帝》,故事讲的是末代皇帝溥仪和他的妻妾之间的爱情悲剧,你难道忘了吗?”
    牛科长说他记起来了,那是刚刚招工来的时候,在铜官县老城南街的电影院看的,他当时一眼就看上了刘春梅。
    刘春梅说做姑娘的时候,自己在村上就是村姑里最漂亮的,个子高条杆好,皮肤又白净,只是由于几分之差没有考上大学,如果当时自己考上了,说不准现在还在省城工作可能就认不得你牛文革了;没有考上大学之后,提亲的差点把她家的门槛踢烂,说的对象中有的是中学教师,有的是现役军官,还有一个是公社书记的儿子。她当时没有答应,就在那一年,父亲在勘探队退休了,她就接了班成了一个吃公家饭的,当时的她极为兴奋,感谢上天无绝人之路,总算给了她这样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村姑娘一条出路,否则她将一辈子生活在农村,面朝黄土背朝天为人生儿育女,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
    牛科长沉默了一会儿,说老家又来电话了,咱妈在电话中说,咱家又遭水灾了,整个老屋泡在了水中,房子离倒塌不远了。
    刘春梅不高兴了,说你家的破事就是多,不是水灾就是旱灾,或者就是庄稼让冰雹打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已经是第五次遭水灾了,每次受灾就要向家里寄钱,这何时是个尽头呀?
    牛科长叹了一口气,说:
    “春梅,你也是从农村出来的,要理解做老人的难处,弟兄几个就我一个在外头工作,活出了人样,他们没有本事挣更多的钱赡养老人,我如果再不管,叫村里的人怎么说咱呢,咱们还有什么脸面回村呢?”
    刘春梅:“老人生了弟兄四个,又不是你一个,凭啥每次家里出了事只有咱掏钱最多,难道是咱的头比别人的长得大?”
    牛科长对妻子不理解他的难处很恼火,又不好发作,谁让自己家里的人不争气,父母有了事要钱,兄弟姐妹有了事也要钱,有一次,自己和爱人回老家,正好赶上妹妹的婆家妈病重,假期到了自己还要赶回单位上班,妹妹和没夫就急匆匆地赶来说门户,说:“哥,我婆家妈快要走了,你临走前把门户钱能不能留下,让我们贾村的人都知道我有一个在外头当科长的哥哥。”当时的牛科长气得差点背够气,骂妹妹妹夫的头让门板给夹了,这硬是给自己难看呢,让自己在爱人面前说不起硬梆话。好在当时春梅没有在跟前,否则又要惹火烧身,引起家庭内战。
    在救济父母遭受水灾的问题上,牛科长苦口婆心地劝导爱人,说我们牛家村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牛家村因为背靠河,两三场大雨过后,整个村就泡在水中了,如果老天有眼,天立即放晴了,这还好说,水很快就回退了,损失可能还会小一点;倘若下起了连阴雨,这就倒了血霉,不是房倒就是屋塌,我村里北头的水龙家在一次水灾中有五间房子就倒了四间,水龙妈腿脚不好是个跛子没跑利索竟被塌死了。
    春梅说这些话她听得多了,不想再听了,你牛文革就说这次水灾咱掏多少钱就可以解决问题。牛文革咬住牙说至少也得六千块钱。说完就瞅媳妇的脸色,春梅说:“算了,我也不和你磨闲牙了,六千就六千吧,算我倒霉,这辈子跟了你这个倒霉蛋。”牛科长看达到了目的,感到心里很满意,打算马上就给父母的卡上打钱。


    牛科长抱着个茶杯进了队长办公室,见队办李主任和后勤服务中心主持工作的副主任小孙正在谈着什么,一问才知道是说队部锅炉房烧锅炉小贾的事情,小贾耷拉着脑袋站在墙脚,像偷了东西被抓主的贼,满脸凄惶。
    小贾这回把错误犯大了,据小孙副主任说,小贾竟一头撞入女职工洗浴室,被一群正在洗澡的女职工给打了出来,鼻青脸肿的。满脸委屈的小贾再三辩解说他是冤枉的,他确实不是故意的,他是出于好心才进去的,并不是要看那一群光屁股女人洗澡,他是看洗澡水热不热,害怕把同志们冻感冒了。小孙副主任斥责他是胡搅蛮缠,纯粹是为自己解脱,他的错误是严重的,从性质上讲是极为恶劣的,属于流氓行为,后勤服务中心不想要他了,由于他的错直接造成洗浴室的营业额直线下滑,像这样下去洗浴室还开不开,女职工和外面的女同志水还敢来洗澡?李主任也在训斥下贾,说:“小贾,你要认识到自己错误的严重性,你的这种行为是违法的,要受到国家法律的制裁,一个电话就能把你娃送到街道派出所。”小贾害怕了,几乎是在乞求:“李叔,你一定要救我,我再不了!”小孙副主任说:“还敢有下一次,我那里不要你了,现在我久把你退到人事科,把你娃挂到人库去,看你这碎怂还敢耍流氓?”小贾哭了,说:“李叔,孙叔,你们一定要拉贤侄一把,我的行为确实不对,属于流氓行为,我改,一定改,如果再不改,就不是我妈生的?”
    两位主任的火气这时平息了许多,李主任苦口婆心地帮助小贾提高认识,说:“小贾,你是一个刚进队时间不长的新职工,你父亲在咱队上干了一辈子,兢兢业业,任劳任怨,落下了好名声,可你刚来就犯下了这么大的错误,你让我们这些当叔的说你什么好呢?外面阳光明媚,风景一片独好,你不去看;峰川里青山绿水,莺歌燕舞,你不去看;黄河咆哮触龙门,奔流到海不复回,你不去看;你说说,你这娃怎么就想到看女人的那个东西……”可能是李主任写文章多了的缘故吧,连他训斥下贾也同样充满了诗情画意。
    接下来,李主任做了小孙副主任的思想工作,说:“孙主任,小贾这娃从根子上讲,他的本质不坏,娃有可能是昏了头犯了错误,也有可能是出于好心却办了个坏事,在群众中造成了比较恶劣的影响,但咱当叔的也不能一棒子把娃打死,那样就不好了,毛主席在世时也讲过要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既要弄清思想又要团结同志,咱们要拉娃一把,一个农村娃娃参加工作也挺不容易的,万一你有难处就给娃还一份工作,不要把娃退到人库去,那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小孙副主任点头说行,既然你李主任都开了口,我姓孙的再不答应,那就有些太不近人情了,让小贾回头打扫卫生去,小贾这娃当时确实把他气坏了,让他在工作中端正思想。
    从队长办公室出来,牛科长就有些想不通,小贾的父亲老贾在勘探队干了几十年,确实是个老好人,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丢人现眼的儿子,同样是一条藤上的两颗瓜,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品种,一个瞎一个好,一个酸一个甜,这也许是生物学上讲的变异吧,他怎么就没有继承父亲的一点点优良品质呢?


    小马自从牛科长办公室出来,把牛科长就骂了一路,说姓牛的不是个东西,太牛皮了,根本就不像个当叔的,这叫了多年叔了连个屁屁事都没有办,自己太有些冤屈,这几年的叔算是白喊了。
    到了一○一钻机井队就开始瞎牛科长的名声,说牛科长太不像话,全队职工群众叫他牛亏人一点不假,他亏的人太多了。他的这些话给高个子说了,又给老相说,在整个井队传遍了。还说队上出了名的烂人王大毛在姓牛的家了闹火过一次,弄得姓牛的下不了台,老婆子刘春梅要和老牛离婚。老相问小马这些没边墨沿的谣言你是听谁说的,小马一本正经地说:“老相叔,我说的绝对不是谣言,王大毛亲口对我说的,有根有据的,全对人都在说那姓牛的是牛亏人,把铜官勘探队的职工群众亏得太多了。”接着他又说:“老相叔,你看那姓牛的那幅长像就知道他不是好人,酒糟鼻子山羊胡子一幅奸相,回相面的人一看便知他不是好人。”小相听了下马的话,略加沉思,说:“小马,你的话有些道理,绝对不是信口开河,我以前退休的时候,就提了礼品去找他,这家伙就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刚开始说事情难办,后来看我送了礼品就把事给办了。”小马问:“老相叔,你当时给姓牛的送了什么东西?”老相说:“其实礼也不是太重的,三百块钱一条烟。”小马问送的是什么牌子的香烟,是红塔山还是好猫。老相说是好猫,自己亲自买的。小马说这姓牛的狗日的心真黑。老相说没啥,那好猫是假的,从南街小个子的烟草批发部买的,那里经营假烟,二十几块钱一条不算贵。小马打破沙锅问到底,说南街批发香烟的三个批发部的老板个子都不高,到底是哪个低个子,他下次给姓牛的进贡也弄条假烟,把那贼糊弄糊弄。老相不再把话题往下说了,只说那低个子老板是他的一个拐弯亲戚,不能对小马说,那样会坏了人家的生意的。小马埋怨老相是个鬼鬼子,不可深交。老相说他还要研究钻探技术,没时间和小马扯闲淡,他已经是退了休的人了,人家牛科长是好是赖与我姓相的没有一分钱的关系。
    小马的肚皮都快要气炸了,摆了象棋和新来的钻探工小王杀开了,楚河汉界两畔狼烟一片,他把对牛科长和老相的不满全撒到象棋上,把棋子摔得叮叮咚咚的山响。

第九章


    那个不幸的消息传到钻机井队时,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候。钻工小马在高耸的钻机井台上,正在忙活着拧钻杆,肚子咕咕地叫,就听井队那边一声尖叫,是新来的钻工刘长生在喊:“小马,你奶走了——”
    家里死了人是件极其悲痛的事情,是扎人心窝子的坏消息,可是在井队上,任何消息的传来,都仿佛是高耸的钻塔,赤裸裸的没有丝毫掩饰:黑胖子,你爷死了;老相,你丈人叔上路了;高个子,你老婆生了,是个夹鸡的胖小子;大黑,你爹让电死了——
    小马听了奶奶去世的消息,不相信是真的,奶奶是人世间最亲的亲人。这坏消息的传来,就像蚊虫一样到处乱撞。前一段时间刘长生的小伙的媳妇到钻机来探亲,钻工们就一传十十传百地奔走相告,说长生媳妇来了,那小媳妇还挺耐看的,长像确实不错。人家那是喜事,而小马却遇上的是丧亲的丧事,谁家遇见这种倒霉事也像塌了天。现在该小马哭眼泪了,井队上的工人们说,小马,你该回去奔丧了,奶奶去世毕竟是一件大事,屋里少了一口人,该见了奶奶最后一面,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小马想不通,奶奶好好的,离上次回家还不到个把月,奶奶和门口的几个老汉老婆还在抹花花打牌,怎么说走就走了,而且还是那么的快,连个征兆都鍪有,也没听家里人说生病什么的,这一下子就没有奶奶,该怎么办呢?但这是铁的事实,小马的父亲老马刚刚打的电话,老马在电话那头哽咽着,如丧考妣,半天说不出话来,不可能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小马颤颤巍巍从井台上下来,看见刘长生还站在人群里东张西望。因为没有看见小马,尿盆脸上呈出焦急。小马虽踉踉跄跄,但步子迈得很大,可以看出他还是可以接受奶奶去世的坏消息的。刘长生嘴里在嘟囔:“小马这怂又干什么去了,真***的什么东西,干活嫌多开钱嫌少!”没看见小马的影子,刘长生就手握成喇叭状,开始叫喊:“小马,你奶上路了——”
    声音刚刚在空气中滚开,一只拳头就砸在了他坦露的后背上,“奶奶的熊,你叫什么叫,得是让全世界人都要知道我奶奶不在的消息。”刘长生没有防备,被这一拳差点砸得坐在地上,一看小马已在他面前,便说:“你跑到哪儿去了,害得我一番好找,你奶走了,你爸打的电话,快回去奔丧吧。”
    “我奶死了?”
    “你这说的啥话,不是你奶难道是我奶?”
    “听清了,没听错吧?”
    “是,就是你奶,我没听错,问了几遍,千真万确的,在这事上谁还敢和你打哈哈?”
    “那我走了!”
    “你走吧,走得慢了就见不上了,赶快准备准备,下午有送水的车把你顺便捎到镇上,三点就有一趟班车回县城,得抓紧,那可是最后一趟。”
    其他钻工提上碗准备抢饭的时候,小马收拾好行李就走了,是饿着肚子走的,多么重要的午饭,却没吃成。


    胖队长是做过文学梦的,在大学里他学的是中文专业,从小就读了不少文学作品,他认为他原是可以成为一个起码在本省内小有名气的作家的。他最终明白是他不能成为作家的原因是自己走上了一条从政的道路,弄文学这事是要能耐得住寂寞的,那种与世隔绝埋头写出几十万字甚至上百万字的状态是常人难以忍受的,如果让一个急功近利的人从事文学肯定是要疯狂的。
    他早先在铜官县委的机关报当过编辑,当时的他刚出校门,在县委大院里,听了别人叫他张编辑,就心里美滋滋的,后来因为与省地质勘探局局长高秃子沾亲带故,是一个乡连畔种地的近乡党,在从事编辑工作两年后就调进铜官勘探队。铜官勘探队虽说只有五六百号人,但它是一个省属的县团级事业单位,在这样的小单位提升比较快,从科员到科长,再从科长到队级领导,提升到队级就厉害了,响当当的县团级干部,这要是放在县上简直就是不可思议的,在县上如果没有过硬的关系即使提升为副科级也是十分困难的。既然有了高局长的粗腿就要抱住不放,别人能提自己会拔事情就成了。果然如胖队长所料,他的仕途一路坦荡,几乎在没有遇到任何困难的情况下,就一步步把官做大了,最后成了一队之长。
    胖队长的儿子小胖在省城的工业大学读大三,小胖说他将来毕业后不想再回到勘探队,在省城发展较快,铜官是个小县城,没有什么发展前途,胖队长的爱人尹洁也替儿子说话,说小胖说的有道理,既然念了个大学,就要在大地方发展,不要窝在小地方,那样把娃就害了。胖队长在大学的同学老马把事干大了,大学毕业后先是在团省委的青年工作部任副部长,后来调到本省南部的一个专区出任地区行政公署专员,这个地区后来撤地设市,老马就当了市委副书记兼市长,接着就是步步高升,在市委任书记,调回省城后在省委任常委肩省委的秘书长。尹洁给胖队长吹枕旁风,说将来儿子毕业就要找他老马叔,为了儿子的将来就要把脸豁出去,咱再没有什么事麻烦他老马,想来老马在这事上肯定不会拒绝。胖队长说试试看,尹洁埋怨丈夫给自己儿子办事都是吞吞吐吐的,不是试试看而是一定要办成,老马在省委班子里是常委说话肯定管用,他把官做得那么大连个学生都安排不了就别当官了,不如回家准备抱孙子去。
    小胖的心情一片灿烂,父亲有个在省委大院里当常委的同学,毕业找工作是碎碎个事,在一定程度上讲可以说是高枕无忧了,但这是有前提的,父亲必须把脸豁出去替儿子说话。他把自己的担心给母亲尹洁讲了,尹洁说没事,你就安心学习吧,把成绩搞上去,你爸在你老马叔那里也好说话,否则你爸是开不了口的。小胖听了这,笑了,让母亲尽管放心,自己的成绩在学校是优秀的,光奖学金就得了好几次。尹洁对儿子是充满信心的,儿子自从进了幼儿园起都是非常优秀的,在学习上自己和丈夫就没有给操过心,高考那年是免试进了省城的工业大学的。


    下午下班的时候,党二锋在队部门口碰见胖队长,打了招呼,说:“张叔,你好,吃了没有?”胖队长笑了,说:“还没有呢,下了班在家里吃,你婶可能把饭早已做好了。”说完就钻进小汽车走了。回头一想,党二锋觉得自己与胖队长打的招呼很可笑,刚刚下班肯定没吃,自己却问队长叔吃了没有,他埋怨自己真是个书呆子不会说话。
    今天是丈人叔老曾七十五岁生日,早在前几天媳妇桂花就在唸叨父亲的七十五岁寿辰,再三叮咛二锋要准备好生日贺礼不能误事。老曾的正名叫曾志明,几天前就忙活开了,买了肉菜,和老婆子曾婶准备了一顿丰盛的生日宴席,几个儿子媳妇和孙子早早也来了。
    二锋与桂花进了门,就闻到饭菜香,对丈母娘曾婶说:
    “妈,饭菜真香,今天是个好日子,我们要把它当成春节来过。”
    曾婶笑了,说人常说女婿能顶半个儿看来这话没错说,我二锋就是孝顺。
桂花说是应该的,进了咱曾家的门就是咱曾家的人。她今天也是穿戴一新,前几天刚从省城民生购物超市购置来的一身很流行的时装,就这一身花了几千块,在夕阳的照耀下格外的灿烂。曾婶问:“女子,这一身花了多少钱?”桂花说:“不贵,才三千八百九。”曾婶听了,眼睛瞪得像皮球,埋怨道:“你这娃一身衣服就花了这么多,以后再不敢了,过光景要细水长流,千万不能大手大脚。”桂花说知道了,现在的年轻人和老一辈人的消费理念不同了,能挣会花才叫本事,你看目前全球金融危机要刺激消费救市,政府也是这样提倡的。曾婶说这娃真是的,全中国十几亿人口就凭你一个能把市场救活?桂花结婚六年了,至今还没有生育一儿半女,这在老曾叔和曾婶两口子的心里始终是个疙瘩,六年了是块石头也该暖热了,可女儿的身材至今未变,还是和做姑娘时一样的苗条,急得老两口心里像猫抓,胡乱地揣摩,不知道是女儿女婿事业心强不想要孩子,还是小两口的生殖器官有问题,如果有问题就要早早地看医生,免得让别人说三道四,上次和亲家老杨头闹矛盾时,亲家母竟在没人处咒骂女儿是只不下蛋的鸡,这瞎瞎话后来传到了曾婶的耳朵,曾婶很生气,说亲家母放的是狗屁,自己和老伴急得眼里冒火,都想让女儿一夜之间生个胖小子让那不说人话的亲家母看看证明女儿女婿是能行的,可是女儿却不急,好象没事人一般。
    开宴前,曾婶避开几个媳妇,把女儿叫到了避静处问女儿的肚子有没有情况。桂花埋怨母亲瞎操心,说不急,生孩子的事情着急上火是没有用的,其他人也使不上劲,得靠自己努力,不能靠天吃饭,须自力更生才能把事干成。
    曾婶嘱咐女儿生儿育女是大事,不要当成儿戏。桂花不爱听这话,就岔开话题,说他们电视台里面的一个年轻漂亮的女播音员闹了蜚闻,听人说是和一个姓牛的副台长上了床,在台里实在没法混下去,就托了一圈子的关系调走了。曾婶听了,替那个女播音员感到遗憾,说这娃年纪轻轻的不学好以后怎么嫁人呢。桂花笑母亲是杞人忧天,那女播音员结婚几年娃娃都上幼儿园了,人家不在乎这个。二锋问那女播音员后来调到哪个单位了,桂花说是调到民政局下面的一个吃皇粮的单位,可能是殡葬管理所,听人说还提拔当了副所长。曾小六说这就是女人的优势,年轻漂亮就是资本,拿当前一句时髦的话讲就是自带设备求发展。二锋说即使发展也不是这么一种发展的办法,这纯粹是丢女人的脸面,当个副所长也不光彩。桂花说那女播音员姓王,叫艳艳,脸蛋子漂亮,和中央台的宋祖英不差上下。曾小六说他认识,就是以前在铜官新闻里播音的那个女的,这小王也真是的,把自己不当回事,一失足而成千古恨。二锋说人家小王也值得,就上了那么一次床就成了副所长,殡葬管理所的工资待遇好,比在电视台强几倍,再说你们台里的牛副台长的人气不行,他在县上有关系,他的父亲牛天才就是县人大常委会的副主任,以前在县委是副书记,现在虽然退二线了,但在县上说句话还是管用的。桂花说,牛主任以前在县委是主管组织的副书记,他的关系遍及整个铜官县,县上的部局长大都是他在任时提拔的,像组织部的李副部长,财政局的杨副局长,广播电视局的马局长,烟草专卖局的刘局长,国土资源局的郭局长,都是牛主任的人。二锋说,听人说你们台里的牛副台长将要提拔到人事局任副局长了,像这种屁股上有屎的人都要被提拔真是不可思议。桂花说这叫朝里有腿好做官,牛副台长虽然在男女关系上犯了错误,但人家的关系硬,是不影响提拔的,王艳艳和丈夫离了婚,正准备和牛副台长办手续过活,牛副台长把老婆也离了。曾小六说,这些人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真是吃饱了撑的,牛副台长的爱人杨丽丽在县文化局工作,人长得也不算难看,姓牛的真是把屎吃了,那王艳艳还不是图了牛家有权有势。桂花说,杨丽丽刚开始还硬撑着不离,儿子牛奔已经上高中了,如果离了婚对儿子的成长不利,后来看牛副台长死了心给那王艳艳在外头买了房子明铺明盖,她也就咳了一声说强扭的瓜不甜把婚离了。曾小六说那杨丽丽真是个瓷锤,姓牛的花了心,他不让你好过你也不让他安宁,就这样把婚一离那姓牛的岂不捂住尻子偷着笑,阴谋算是得逞了,这社会真是坏人得势,好人一生也不平安。桂花说六哥虽然是个普通的钻探工人,但觉悟比那牛副台长还要高。曾婶进来了,说不谝闲话了,饭菜好了准备开席。一大家二十多口人坐了两大桌碰杯贺寿,吃吃喝喝,充满着喜庆气氛。


    牛副台长出了小区的大门,他刚刚和自己的王艳艳快活完毕,仿佛是从澡堂里出来似的身上没了力气。
    艳艳说要吃雪糕,他顶着夏日的阳光满头大汗地去买,为了心爱的人即使赴汤蹈火也是值得的。走完了整条政府街正要拐进一条叫人民街的小巷口时,有两个戴着草帽的乡下人向他招手,叫着他的名字。他们就站在街道对面,问牛副台长:
    “小伙子,你是不是牛为民?”
    牛副台长弄不明白这两个乡下人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就随便答了一句:
    “我是牛为民,你俩有啥事?”
    两个乡下人中的一个大个子说:
    “是就好,我家的一头牛得了瞎心病需要修理修理?”
    “你家的牛病了找兽医好了,我是电视台的副台长,你俩是不是搞错了?”牛副台长答。
    另一个低个胖墩的乡下人说我打的就是你这沾花惹草的瞎怂,出手就是一拳,力量大得太,不偏不斜地砸在里牛副台长的鼻梁骨上,牛副台长顿时觉得眼冒金星,两行温暖的热流出了鼻孔过了河沿。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接着那大个子乡下人抡起蒲扇大的巴掌就是一掴,金丝眼镜不见了,脑袋嗡嗡直响。
    后来等来了警察,两个乡下人早没了影子。警察问牛副台长,那两个打你的乡下人你有印象吗?牛副台长说当时脑子里正想事情,那两个乡下人在人民街口叫住了自己,先是说他家的牛病了,接着就不分青红皂白打开了,后来他什么都不知道了,只记得那两个乡下人一个瘦高一个低胖,再啥也不知道了。警察说全县几十万人口,像你说下这没眉没眼的案子不好破,你得提供充分的证据才行,又问了牛副台长最近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牛副台长羞于启齿,说没有什么,只是家里最近闹了些风波。警察说既然发生了案子,他作为人民警察就要对人民负责,将牛副台长带到公安派出所作笔录,详细问了牛副台长的姓名、工作单位等,牛副台长一一作了回答。警察笑了,是那种蔑视的笑,不太自然,说你牛台长可是咱铜官的名人,是在男女关系上耍了麻达,在外头好上了人与老婆子离了婚,闹得整个铜官城都不太平。牛副台张面红耳赤,无言以对,说案子不破了,这一顿打就算白挨了,说完就狼狈不堪地逃出了公安部派出所。
    出了派出所,牛副台长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笨的蛋,这案子就不用破,打人者不是自己的前妻就是王艳艳的前夫,肯定与他们有关,简单的和“一”一样,而自己一时被打昏了头,拨打了一一○,叫来了警察,没破案子还白白的丢了人。

第十章


    老曾叔在老年大学学习书法的时候,碰见了一个熟人老贾,他在历史班学习,这老贾名叫爱国,是从县文化馆退休的,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在铜官县是个风云人物,属于那“三种人”,靠造反起家的。
贾爱国在文革爆发那年刚刚三十七八岁四十岁不到的样子,是铜官县造反组织红四司的总司令,他常到铜官勘探队发表演说,说全国都在造反而铜官勘探队却还是一潭死水,号召大家要快快地行动起来以表示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忠心,夺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权,铜官勘探对的杨书记和牛队长都不是东西,在日本人手里就挖过煤开过矿,是地地道道的汉奸卖国贼,像这样的坏分子一定要揪出来批倒批臭,打倒了再踩上几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老贾和勘探队机修厂钳工老马的关系比较铁,老马名叫马稳泰,刚解放的时候,改名叫马建国,在大跃进人民公社的时候,为了赶时髦把名字改为马跃进,文化大革命暴发后,他觉得跃进的名字已经过时,再次改了名叫马红卫,当时的老马年龄还不算大,大约就是三十出头的样子,他和贾爱国是一对铁杆造反派,后来大联合的时候老贾被联合进去了,当上了大联合委员会的副主任,是二把手,再往后全国都在成立革命委员会,老贾和老马都被结合进去,老贾当了一段时间县革委会副主任,老马是常委兼铜官勘探队革委会主任。老曾叔是个老实人,关于老马的底细他在肚里包本,老马当工人就不是个好工人,整天游手好闲,不好好干活,发工资还闲少,生活没计划,往往是一个月的工资不出一个星期就花完了,喜欢和领导抬杠,在队上是鸡嫌狗不爱的,男女生活作风上也不干净,老曾叔为人正直,看不惯老马的为人。老马造反的时候,老曾叔说了一句话,他说:“咱铜官勘探队不是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而是死狗二流子横扫一切。”就凭这一句话,老马给老曾叔戴了帽子,说曾志明是现行反革命,关进了监狱,这一关就是几年。
    老马恶习不改,在县上逼死了人命,死者是铜官县中学的一名数学教师,他的爱人年轻漂亮,和他同行,姓叶,也是教数学的,老马看上了,小寡妇刚开始还不愿意,老马亲自出马给她讲政策,死不改悔只能是死路一条,你和咱老马结婚是革命的需要,咱老马看上你是你的福份,不然你一个臭老九、右派家属谁要你,小寡妇没有经得住老马的硬磨软泡,在那一年秋天的时候就让老马得手了。老马高兴的要死,说他一个没文化的还娶了一个有文化的,而且还是个大学生,名牌大学毕业的。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清理“三种人”,老马差点被开除公职,老贾作为一般人员在县文化馆退了休。老贾在老年大学碰见老曾叔的时候,给他道歉:“曾志明同志,我以前做了对不住你的事情,请你原谅我。”老曾叔气量大,说:“没有什么,那不是某个人的过错,而是一个时代的悲剧,我虽说被关了几年但比起那些被冤屈而死的人可算是幸运多了。”老贾接着问了老马刑满释放后的结局,老曾叔说:“老马也是不幸的,刑满释放后,铜官中学那个数学的叶老师和他划清界限离了婚,光杆司令的老马后来回到原籍,没有多长时间就得了瞎瞎病走了,听人说丧事办得冷清得很,也没留下什么后人,几个侄子都嫌他名声不好,不愿意和他来往,是大队、生产队给他办了丧事。”老贾滴了几滴泪水,说真是可惜,也许是报应吧。
    老曾叔问老贾晚景怎么样,老贾说还算可以,几个娃娃给他挣了气,大儿子在县供销合作社联合社当副主任,小儿子在银行是个科长,女儿是发电厂的会计,单位经济效益好得很,奖金和实物发的就不停,老伴在商业系统退休,工资虽然不多但他和两个人的退休金是花不完的,里孙子外孙子来了就给发钱,鼓励他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要多学知识将来报效祖国,接着又说了这好日子的得来全靠了共产党,共产党比咱亲爷还要亲,确实是胜过再生父母,他问老曾叔的情况怎么样。老曾叔说,他的娃娃多六儿一女,闺女在县广播电视台工作,几个儿子都在勘探队上班,过去为了养活一家老小他把难作匝啦,常常为填不饱肚子而烦恼,一身衣服也是老大穿了老二穿,到了老七老八穿的时候就是补丁摞补丁分辨不出衣服的本色了,后来多亏了党的改革开放好政策,几个儿女先后参加工作成了家,情况一天天地就变好了。


    文革期间的铜官勘探队也不太平,一幕幕的往事不堪回首。
    自从老马当上了勘探队革命委员会主任,勘探队这片小天地就是他说了算,他在通过不正当手段娶了铜官县中学的数学教师小叶后,他还是不满足,吃着碗里的瞅着锅里的,觉得勘探队被打倒了老右邢文明的老婆长得不错,这邢工名叫邢文明,他的女人虽说是徐娘半老但很有女人味,这上等的好白菜总不能眼看的让瞎了,姓邢的属于“黑五类”被踩到脚底下了,就是咱马某人把他的婆娘怎么了估计他娃连个响屁都不敢放,如果他娃敢有丝毫的不满意,看我姓马的怎么收拾他,即使不死也得让他娃脱三层皮。
    既然有了这等想法,老马在吃了晚饭,披了件黄大衣去了邢工家,拍了拍门,开门的是邢工的女人王玫瑰。王玫瑰今年三十三,兴许是铜官的山水养育的女人不显老,看上去很年轻也很漂亮。王玫瑰见了老马好象见了瘟神,大气都不敢出,半天才说:“马领导,你有啥事,老邢劳改还没有回来。”老马哈哈一笑,说:“没在正好,我觉得咱两很有必要好好地交流一下,你的马克思列宁主义毛主席著作学得少,不要让姓邢的把你腐蚀了,我听说你娘家也是贫农出身,一定要和你家的那口划清界限,我有必要帮助你提高认识。”王玫瑰看见老马那色迷迷的球样子,就觉得马领导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就说:“马领导,你看这屋里就你和我两个人,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孤零零地呆在一起传出去不好听,对不起叶老师。”老马说:“没啥,不怕,我觉得你很可怜,需要组织的关心,今天我代表革委会关心你,其他人想叫我关心她,我还没时间。”说完就动手动脚,先是拉了王玫瑰的手,说:“看你家穷的连条凳子都没有,咱俩就坐在床边交流。”王玫瑰说:“马领导,这样不好。”其实,王玫瑰是不敢得罪老马的,采用了应付战术,人常说县官不如现管,作为家庭妇女的王玫瑰认为天底下除了毛主席就是老马的官最大,老马是千万不敢得罪的,得罪了老马就没法活了,于是给老马说等以后再说,她真的弄不清老马当了那么大的官为什么看上了自己,勘探队和铜官县老马认识许多没结婚的姑娘,比她年轻漂亮了许多倍,可老马为什么单单就看上了自己这已经结了婚的少妇。老马还给王玫瑰说了,他直接归北京红都领导,过两天他就要到北京去,毛主席要亲自接见他,王玫瑰和丈夫邢文明的年龄悬殊太大不般配。但王玫瑰越是委婉,老马越是得寸进尺,猖狂得很,他利用了居高临下的领导优势向王玫瑰公开进攻,就在老马要得手的时候,革委会的一个叫赵富贵的副主任来找老马,说县革委会的贾主任有要紧事,可能是红都又有最高指示要敲锣打鼓的迎接,老马没有办法,只好跟上那个副主任走了,临走给王玫瑰撂下了话,说咱俩的事还没有完,待以后再说。
后来有一次,王玫瑰生了病感冒发烧,老马放心不下,一天就去了三次,第一次用手摸了王玫瑰的额头测了体温;第二次就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在她的脸上摸了摸,说病情相当严重不要掉以轻心,一定要吃退烧药,临出门把他那只粗糙的大手伸进了王玫瑰的被窝,无意中摸到了她的大腿,心儿砰砰直跳,呢喃地说怎么连大腿都是热的,这还了得,要抓紧时间治疗;第三次去的时候,瞧见王玫瑰咳了几声,说她的气色不大好,可能是肺炎气喘,就在王玫瑰的胸脯抚摸、推拿,王玫瑰说:“马领导,不敢,这样一来就有人说我是烂女人。”老马说:“玫瑰同志,不怕,有我老马在你就放一万个心。”接着就想掀开王玫瑰的被子,王玫瑰挣扎着反抗,说时候没到,如果发生了男女之间的胡来事,她是没脸再见老邢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老马怕闹出人命来,落个蛋打鸡飞就不好了,只好退了出去。按照老马的策略,对于像王玫瑰这样的女人一定要征服,像小叶那样的大学生咱老马都能征服,王玫瑰这样跟上姓邢的背黑锅的女人就更不在话下了,用毛主席打游击战的军事术语讲,暂时的退却是为了更好的进攻。


    老马为了达到占有王玫瑰的目的,不惜苦思苦想使出了种种卑劣手段。
    他派了铁杆心腹赵富贵找来了运输队的调度曾志明,问:
    “你最近是否发现姓邢的那个黑五类有无反动言行?”
    “我没听说。”曾志明答。
    “好好想想,对组织要忠诚老实。”
    “确实没有,我实在不知道。”
    “不知道,我看你和姓邢的是一路货?”
    “马主任,我确实不知道。”
    “曾志明,下午到队上学习班报到。”
    这样一来,就凭老马的一句话把老曾叔送到了学习班,后来还被关了起来。
    老马的耐性磨完了,就决定再次出马解决王玫瑰的问题。他在一天黄昏的时候找到王玫瑰,说:“你家的那口子可能出不来了,据革命群众举报,姓邢的是撤头撤尾的反革命分子,他用印有毛主席照片的报纸包鞋,这是十分严重的,他死不改悔,妄想把我们的伟大领袖睬到脚下,犯的可是死罪呀!”王玫瑰问:“有没有挽救的措施?”老马说:“这不太好办,革命群众已经把他的反革命罪行整理成材料报到县上去了,县革委会的贾主任已经知道了。”王玫瑰几乎要哭出声,问:“马哥,难道就没有一丝希望了?”老马说:“有倒是有,就看你配合不配合?”王玫瑰决定对老马作出让步,问:“马哥,怎么个配合法?”老马的流氓本质暴露无遗,说:“这其实也很简单,只要你跟我好就行了。”说完就把王玫瑰搂在怀里,要和她亲嘴,王玫瑰挣扎着涨红了脸,说这样一来你马主任一个响当当的革命干部就成了流氓会影响你提拔的,心急吃不了热包子,等老邢出来了,我和他把离婚手续办了,咱两个把结婚证一扯,你怎么整都行。老马看有希望,说你这个女人婆婆妈妈的真是麻达,一点都不利索,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第二天,老马到县革委会找了贾副主任,谈了自己和王玫瑰的事情,贾副主任说这是小事先搁一搁,上头来了指示,本省有人利用小说反党,县上要召开群众大会批判,中央文革小组顾问康生同志也点了一些人的名,亲笔批示:利用小说反党是个发明创造。老马说是否让我们铜官勘探队的“右派”邢文明和运输队调度曾志明也来陪桩,他俩的思想也是够反动的了,姓邢的是反革命,姓曾的是坏分子。贾副主任说,这两个人陪桩行倒是行,一个是搞技术的,一个是管车辆的,就是不够典型,问题是他俩都不会写小说,这次批斗的是小说反党的典型,县中学原来教语文的张文听说以前写过小说,叫什么一个男人和三个女人的故事,肯定是黄色低级下流的。老马听了,说姓张的还讲究是人民教师,怎么还写这么黄的东西,枉披了一张教师皮。
    下午开批判大会的时候,贾副主任等一干领导坐在主席台上,县中学的教师张文、铜官勘探队的工程师邢文明和运输队调度曾志明,还有铜官本土的一些四类分子等也站在主席台前陪桩,一个个低垂着脑袋,胸前挂了硬纸牌,上面写了“打倒利用小说反党的黑手张文”、“打倒反革命分子邢文明”、“打倒坏分子曾志明”等等。
    再往后的情况就急转直下,老马高举拳头喊口号时晕了头,他把“打倒刘少奇”错喊为“打倒毛主席”,这错误就犯得大了,让县革委会的一把手赵主任听见了,问贾副主任:“那老马喊的啥口号?”其实,贾副主任也听见了,脸色变得煞白,只见他一声怒喝:“把姓马的给我绑了押上来。”几个穿草绿色军装的人走过去把老马踢了几脚,老马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被他们拿绳子给五花大绑起来,押到了主席台前,裤子上的脚印清晰可见。台下的群众高呼口号:
    “打倒现行反革命马红卫。”
     贾副主任在台上纠正,说:
    “姓马的不配叫红卫的名字,他原名叫马稳泰。”
     下面的群众接着又高喊:
     “打倒现行反革命马稳泰。”
     “马稳泰是死不悔改的走资派。”
     这样一来,老马就混背了,斗人者变成了被批斗者,和邢文明、曾志明、张文等一些黑五类站到了一起,贾副主任当场宣布撤销马稳泰铜官县革委会常务委员、铜官勘探队革委会主任职务。
     老马被批倒后,王玫瑰笑了,在群众大会上揭发了老马的流氓行为,县中学的叶老师也和老马闹离婚,说老马晚上收听过敌台,老马的继母解放前曾给国民党军官当过姨太太,他的舅舅被国民党抓过壮丁后来到了台湾和老马有勾结,就凭这些把老马立即关了起来,差点被枪毙,直到后来刑满释放。

第十一章


    在公元一千九百七十年秋天的时候,铜官县革命委员会作出决定,准备在县西四十里的峰川修建一座大型水库,以解决铜官缺水的局面。
    担任峰川水库总指挥的是县革委会常务委员﹑人民武装部部长老景,在动员大会上,县上各部局与各公社的头头脑脑们,以及驻铜官的单位的革委会头头都参加了。丁部长虽脾气火爆,但作为军人出身的他心底善良,把老百姓的事当事干,说话办事雷厉风行,有军人的风格。他在大会上骂了娘,各部门各公社在三天内必须见行动,在修建水库中,如果有人耍奸溜滑,即使你是各部门的部长局长还是公社的主任一律就地撤职,作为县革委会的常务委员,他是有这个权利的,有哪个不相信的可以试一试。
    修库工程很快就拉开战幕,各单位组成的上万人队伍在峰川公社展开了大会战。铜官勘探队的赵富贵等人也参加了这场会战,这时候的峰川公社已经改名为燎原公社,意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赵富贵在水库工地上碰见了文攻武卫时期县上另一支造反派头头冀大头,冀大头本名叫冀百忍,文革爆发后嫌他的名字不够时髦,就改为冀卫东,他问赵富贵,你怎么也到工地上来了。赵富贵说,自从马稳泰倒了台,自己就代理了勘探队革委会的主任。其实,赵富贵对冀大头的历史背景了如指掌,冀大头是铜官县城郊公社的主任,,城郊公社现在已经改名为东方红公社,冀大头曾担任造反派组织“8•18”的头头,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枪和派别斗争结合在一起,便酿成了一系列真枪实弹的武斗事件。文化大革命爆发的第三个年头,造反派组织红四司和8•18之间一场武斗开始了,红四司驻扎在城内北关被废弃了的关老爷庙里,8•18集中部分人员则驻在城西北方向的铜官勘探队。赵富贵当时是8•18的骨干力量,他清楚地记得武斗是在四月二十日黎明打响的,刚开始是8•18的个别人员在铜官勘探队大院内胡乱打枪,弄得鸡飞狗跳的。城内的红四司听到了枪响,马上就从铜官附近地区纠集来了携带枪支弹药的武斗人员二百多人,向驻在铜官勘探队的8•18展开进攻,红四司一个十多人的先遣小分队携带一挺机枪十多支步枪,他们占领了城北的制高点北关古城墙,向铜官勘探队所在的西北方向猛射一通,这一打就是几十分钟,结果打死了一个无辜群众,这个无辜群众是早上出来倒尿盆,却被造反派的流弹给打死了。到了第二天早晨,红四司的二三百名武斗人员已经包围了铜官勘探队。红四司总司令贾爱国亲自出马,手拿喇叭筒向龟缩在勘探队大院的8•18喊话:“8•18的同志们,你们是上了冀大头的当了,我们红四司的政策是缴枪不杀优待俘虏。”冀大头给赵富贵等骨干力量说,不要招势姓贾的,那是个口是心非的家伙,便向外面的红四司武斗人员开枪,贾爱国恼羞成怒,下令还击,并命一部分武斗人员抄了8•18的后路,阻止他们逃跑。贾爱国不知道从那儿弄到了一门“八二炮”,亲自指挥向勘探队大院放了一炮,结果把院内的简易小二楼给打中了。待打第二炮的时候,8•18的武斗人员看实在不是对手,对方的炮火太猛烈了,就开始向西北突围,边打边撤,准备进山打游击战,红四司追击。激战历时大约一个多小时后,8•18溃退,红四司占领了勘探队大院,双方各死亡一人。大概是在二十四日晚上,退却到峰川公社的8•18饥饿难忍,由头头冀大头带领抢劫了峰川公社分销店,共抢得现金八百多块钱,以及点心、袜子、布票、粮票、香烟等实物,武斗人员每人分得现金八十元、袜子一双、香烟十盒。在分实物时,赵富贵说,老冀哥是咱们的司令,应该多分一些,光冀大头一个人就吃了二斤点心,冀大头说好吃,可惜是黑糖馅的,如果是白糖夹青红丝的才好吃呢。
    在峰川逃难的日子里,赵富贵想死了王玫瑰,说那女人够味,坐有坐像站有站像。冀大头当时骂了赵富贵,说你这怂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想女人,真***的没出息。赵富贵说,老冀哥,不想不行呀,我眼一闭上满脑海的都是王玫瑰的影子,老马一直都在打这个女人的主意,可惜没有得手。冀大头说,马稳泰是个什么样的东西,他娃就是在女人身上跌的跤,当初他把县中学教数学的小叶老师弄到手应该满足了,他怎么这山望见那山高还要打你们勘探队那个姓邢的老右的老婆,真是吃饱了不知道撂碗。赵富贵说,那小叶老师长得也是够漂亮的,个子虽不算高挑但身材匀称,皮肤白晰,两只眼睛大大的,一笑脸上就显现出两个小酒窝,真是人见人爱。冀大头叹息,说可惜一棵上等的好白菜让马稳泰那只蠢猪给拱了,他当时也在想小叶老师,只是让马稳泰那贼抢先了一步。一个漫长的夜晚过去了,赵富贵神经兮兮地对冀大头说,老冀哥,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好梦,你给兄弟圆一下梦。冀大头说赵富贵搞的是封建迷信,是应该破除的,又忍耐不住问,是个什么样的梦说给哥听听。赵富贵说,梦见和王玫瑰手拉手地跳“忠字舞”,那王玫瑰笑得脸上像绽开了的花朵一般,好看的很。冀大头心里嫉妒,骂好看***的头,你这没有阶级觉悟的东西竟敢和右派的老婆跳舞,如果让红四司那边的贾爱国那些人知道了还不把你娃给枪毙了。赵富贵替自己辩护,说我说的是做梦,在梦境里和玫瑰跳“忠”字舞,而不是现实生活中的真实事情,看把你吓的,还给兄弟我上纲上线。冀大头扇了赵富贵一掴,说你懂得狗屁,以讹传讹就成真的了,看把你娃能的,人常说无中生有,没有的都能给你捏造上何况你说的还是做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也证明了你的思想深处是肮脏的。赵富贵害怕了,让冀大头给他保密,说他什么都没说。冀大头说他知道了,并警告他不要再打王玫瑰的主意,那个女人是祸水,马稳泰就是前车之鉴,你要吸取教训,被同一块石头绊倒的人就是蠢驴,你知道吧。赵富贵感激冀大头的忠言相劝,点了点头,说他再不想王玫瑰那女人了。冀大头感到高兴,说这才是我的好同志、好兄弟,跟上哥好好干,会有出头之日的。

    水库工地两边的山坡上挖了许多窑洞,修建水库的民工们就住在窑洞里。
    在窑洞里,冀大头和赵富贵谝了半天闲传觉得没意思,说咱俩到山坡上转转,赵富贵说行。于是,两人就出了窑洞上了山坡,漫山遍野都是飘香的槐花,冀大头说美极了,赵富贵说就是的,冀哥说的一点都没错。这时候,驻扎在公社总指挥部的大喇叭响了:
    “东方红公社的冀大头听着,赶快跑步到总指挥部来,景部长叫你哩!”
     听了大喇叭,冀大头就没命的往山坡下跑。赵富贵在后头呼叫:
    “冀哥,你慢一点,不敢摔跟头。”
    “你说的是屁话,跑得慢了,那景部长还不把我的脸扇烂?”
冀大头边说边跑,向二里路外的坝头公社大院冲刺而去,一路上跌了四五个跟头,弄得满身是土,像个土地爷一般。
     在总指挥部里,气喘嘘嘘的冀大头见了满脸怒火的景部长,问:
    “景部长,怎么啦?”
    景部长辟头盖脸地骂了冀大头一顿:
    “大头,我看你这公社主任是不想干了,你们东方红公社是怎么搞的,工程进度是全县倒数第一,我刚才到工地上去,你这个公社主任跑到哪里去了,你当了个公社主任难道就可以不参加劳动搞特殊化?”
    说完,就给了冀大头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得冀大头满眼冒金星。
    挨了打的冀大头呆若木鸡一般站在旁边,景部长骂道:
   “滚出去,到工地上劳动去。”
    冀大头捂着脸出去了,景部长的火气还没有消,拍着桌子说这娃年纪轻轻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耍奸了。
     晚上,民工们收了工,景部长把冀大头叫到了办公室,语重心长地说:
    “小冀,你说叔今天打你应该不应该,打得对不对?”
    冀大头低垂着他那颗硕大大脑袋,说:
    “景部长,你打的对,是你替毛主席教育了我,要和广大贫下中农同吃同睡同劳动,今天就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在场也会扇我的脸。”
    景部长:“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就好,证明触动了你的心灵深处。如果全县各公社的主任副主任都像你那样搞特殊化不参加劳动,这水库到猴年马月才能修好。咱铜官县位于旱塬地区,社员们靠天吃饭,如果不改变这种局面社员们就得饿肚子,你明白不明白?”
    冀大头:“景部长,我明白,我家就在峰川公社湾里村,也是贫农出身,祖祖辈辈都是种地的,我知道社员种地的艰辛。”
    景部长:“知道就好,你作为一个公社的领导干部以后要好好地给社员起带头作用,人常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做干部的不好好干,底下的群众就学样子,工作就干不好。”
    景部长给冀大头发了一支大前门,说:“小冀,来抽一根,这是好烟,叔都舍不得抽。”冀大头不敢接,景部长佯装生气,说:“看你这娃抽烟都不敢抽还能把工作干好?”冀大头这才接了烟,划燃了洋火,美美地吸了一口,呛得他直咳,差点把肺弹出来。
    夜深了,民工们先后都入睡进入梦乡,景部长与冀大头一老一少还在谈心。


    赵富贵在文化大革命中表现极为积极,在铜官勘探队被称为“运动红”。
    文革刚刚开始的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六日,本省的日报在第一版上刊登了毛主席的画像。背面的第二版刊有“美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的通栏标题,而其中的“纸老虎”三个字恰恰与毛主席的像头相对照。因此,在二十八日这一天,刚刚成立不久的造反派组织8•18,就组织筹委会里的部分成员,以本省日报社一小撮别有用心的人污蔑、反对毛主席为理由,要求当时的铜官县委派车去省城送他们砸烂报社、造省委的反。县委没有答应,8•18的人就有了充分的理由,冀大头和赵富贵等人认为铜官县委是在执行资产阶级的黑路线、镇压无产阶级革命小将,赵富贵这时候也将自己的名字改为赵小将,说自己是毛主席的小将。
    二十八日当晚,冀大头和赵富贵纠集了县中学三四百名学生来到铜官县委门口,贴出了“炮轰铜官县委”的大字报,并要求县委领导出来回答问题。冀大头和赵富贵提出了一系列问题,主要有:一是要县委领导答应革命小将们的要求,立即派车去省城,造本省日报社和省委的反;二是县委给铜官勘探队派工作组的作法犯了严重错误,是在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要求立即纠正并公开承认错误;三是县委把铜官县中学“6•22”学生运动定性为闹事,接着又办了中、小学教师学习班,这种做法不对,充分说明了铜官县委在一直坚持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县委主要负责人王运动书记和冀大头、赵富贵等人激烈辩论。直到第二天凌晨三时,辩论才得以平息。赵富贵说:“那姓王的纯粹是在扯淡,是撤头撤尾的走资派,我们革命小将不服。”有人提议乘汽车去省城,冀大头说这个想法好,既然县委那些走资派不给咱们派车,咱们自己乘车去省城,反正现在是乘车不掏钱吃饭不掏钱咱们就去吧。
    在九月份的时候,经铜官县人民武装部和红四司、8•18两派组织协商,并经过省革命委员会批准,成立了铜官县革命委员会及其核心领导小组,革委会共有委员六十三人,其中有原来的县级领导二名、干部三名,武装部领导二名、干部三名,其余均为两派头头和代表。接着在六十三名委员中选举产生了一名主任、十三个副主任和七名常务委员,革委会常设办事机构有办事、生产、政工、政法四个组,全县的党务、行政、财政、文教大权均集中于革委会领导。此后,铜官所属的十七个公社和十二个局也相继成立了革命委员会。
    在勘探队成立革命委员会时,本来马稳泰已经被选为县革命委员会常务委员,赵富贵应该顺利发展地成为勘探队的革委会主任,但在结合时,马稳泰与县革委会副主任贾爱国通通一气压制他,而马稳泰却兼任了勘探队的革委会主任,弄得赵富贵差点进不了革委会,最后是冀大头与赵富贵找了景部长才将赵富贵结合进去,在七个副主任里面他排名最后。赵富贵虽说是个副主任,但一点权利没有,说话办事还要看马稳泰的脸色行事,窝了一肚子气的赵富贵虽说对马稳泰表面上服从,心里头一点都没把姓马的在眼里磨,狗日的什么东西,工厂的钳工出身,论技术狗屁不通,一点文化都没有,凭进了红四司和贾副主任关系好就想在勘探队一手遮天,作梦去吧。等后来马稳泰喊错了口号,赵富贵实在高兴得不得了,骂道:姓马的,你驴日的还会有今天。接着,就鼓动了王玫瑰和小叶老师揭发马稳泰,弄得马稳泰如同一泡臭狗屎。其实,赵富贵一直在盯马稳泰的哨,他晓得马稳泰贪色的恶劣本性,关于姓马的如何将小叶老师搞到手,又如何想打王玫瑰的主意,到王玫瑰家里去了几次又是什么时间去的,他都了如指掌,报仇的心思人人都有,不是不报而是时候没到。在第一时间得到姓马的倒了血霉的确切消息后,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找王玫瑰和小叶老师,他见了这两个女人后,拱了双手,向她们贺喜,两个女人不明白,问喜从何来,赵富贵喜滋滋地说,马稳泰那小子彻底完蛋了,已经被县里绑走了,他在今天的万人群众大会上竟然胡乱喊打倒毛主席,你看看他是不是活的不耐烦了,现在是你两个翻身得解放的时候了,你俩要坚决揭发姓马的的反动言行,不要怕我给你们撑腰,于是便有了王玫瑰、小叶老师在揭发大会上的哭诉。

第十二章


    等曾志明被关了三年释放出来的时候,勘探队的第一把交椅上坐的是赵富贵。
因为赵富贵与曾志明有师徒关系,曾志明又进了运输队,重操旧业当上了运输队的调度。赵富贵招工刚进勘探队的时候,曾志明是运输队的大车司机,赵富贵是汽车修理工,整天跟到曾志明的屁股后头,屁颠屁颠的,师傅长师傅短,恭恭敬敬的。如今,赵富贵已经是勘探队的革委会主任,曾志明也该扬眉吐气了,和他一起释放出来的还有地质工程师邢文明,邢文明与王玫瑰又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和和气气的,他听了别人的闲话,说在他不在的日子里,马稳泰三天两头往家里跑,王玫瑰说姓马的虽然没安好心,贪婪自己的美色但没有得手,再三表白自己是青白的。邢文明也不是那种鸡肠小肚的小人,说没有就好,这几年你一个女人家孤独一个人确实也不容易。运输队的八个大车司机,像杨卫东、樊文革、牛捍彪、郭继红、常永革、郝红卫等都是曾志明的徒弟。这些名字都是非常时髦的,他们以为只有改名才能表明自己是革命的人,把原来太土气没有任何革命意义或者带有“封、资、修”意义的词语剔除掉,与它们彻底决裂。
    曾志明的六个徒弟中,最先倒霉的是牛捍彪。曾志明记得是在“九•一三”事件后,勘探队革委会派人叫去了牛捍彪,说县上来了人找他谈话,问了他的名字里那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当时,法定接班人叛逃蒙古摔死在异国他乡的消息只是内部高层一些人知道,普通老百姓根本就不知道。牛捍彪作为普通老百姓根本就不知道心目中最崇拜的那位整天万岁不离口语录不离手的林副主席已经走上了分裂党中央迫害毛主席的不归之路,如果知道了他也没有后来的一些顽缠事。牛撼彪根本就没有过脑子,就回答了县上革委会同志的提问:“当然是捍卫伟大领袖和导师毛主席亲自指定的接班人林副主席,这难道还有什么错吗?”提问牛捍彪的是个戴眼镜的中年人,他让牛捍彪好好想想,是不是像他说的那样,这可是个立场问题。牛捍彪说绝对没问题,他最崇拜的就是林副主席,林副主席是个军事、政治天才。戴眼镜的中年人摇了摇头,说:“年轻人,你被引到糜子地里去了,下午背上铺盖卷到县上学习。”牛捍彪问:“同志,是不是要提拔我?”戴眼镜的中年人笑了笑,说到了那里就知道了,说完就夹上皮包包走了。
    等赵富贵从县上开会回来,曾志明找了他,问县上把牛捍彪弄走的事他知道不知道。赵富贵说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曾志明说他具体也不清楚,在早上上班的时候,县上来了人要和牛捍彪谈话,后来就把他弄走了,说是参加学习班。赵富贵马上给县革委会摇了电话,问了牛捍彪的事情,县上回答说是有这么回事,姓牛的犯了路线错误需要在思想上改造。赵富贵立即就想起今天开会的内容,对曾志明说,牛师弟犯了路线错误可能要有些麻烦,中央的那个副统帅叛国投敌已经摔死在蒙古国了。曾志明问,有没有什么好办法把牛师弟救出来。赵富贵说,估计也就是关上一段时间就放出来了,他只是在名字上与副统帅沾了些边再没有多大的错误。曾志明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临走再三叮咛赵富贵把师弟的事要挂在心上。后来经过赵富贵的上下活动,牛捍彪学习了一个月被保了出来,回到勘探队劳动改造。勘探队革委会找牛捍彪谈话,队革委会的同志说:“牛同志,你的名字需要改一改,它已经不适应革命发展的需要了。”牛捍彪答:“确实需要改一改了,那两个字把人害惨了,我郑重地宣布我的名字再不叫牛捍彪,还是采用原来的名字好,我就叫牛树人吧。”革委会的同志说:“牛树人同志,饭可以不吃,觉可以不睡,毛主席的著作不读不行。”牛树人答“我的确认识到了,毛主席的书句句是真理,他老人家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毛泽东思想是我们的命根子。”革委会的同志听了牛树人的表态,感到非常高兴,说:“树人同志,你有这样的认识就很好,我们很高兴,你要好好改造思想重新走到革命道路来。”牛树人说没问题,通过一个月的学习使他长了许多见识,觉得自己以前把毛主席的书读得太少了,他要好好学习毛主席的著作,铜官县就有学习毛主席的典型代表,一位姓张的贫协代表赴省城参加学习毛泽东著作积极分子大会,大会期间突然患了阑尾炎,住院手术后,在病床上念毛主席的“老三篇”,把《为人民服务》能倒背如流,省上的领导到医院看望他时,他还在背主席的语录,说“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这样一来,这个张贫协一下子在全省就出名了,被誉为用革命精神同病魔作斗争的典范。


    勘探队准备成立女子“三八”钻机是在文化大革命爆发后的第九个年头。
    队上招收了一批女工,有魏春花、马冬梅、刘月月、乔红卫等一十八名青年女工,这些铁姑娘坚决要求到钻探一线锻炼,说伟大领袖和导师毛主席都说了“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男人能干的活女同志为什么就不能干呢。经研究决定由贫农出身的钻探班长相如海同志担任女子“三•八”钻机的技术指导,理由是相如海同志出身贫苦、根红苗正,熟练掌握全套钻探工艺技术过硬,大家都信得过。这时候,相如海回乡下老家去探亲,队上发了电报催相如海赶快回队。过了几天,相如海的老家发了电报过来,说相如海探亲时惹了一些麻烦,他打了老丈人家所在生产队里的四类分子王生铁,等大队和公社把事情处理完了再让相如海回勘探队。相如海打人的过程是这样的,相如海去了老丈人家走亲戚,正是吃中午饭的时候,王生铁戴了个大口罩去相如海的老丈人家担水茅(屎尿水),臭气熏天的屎尿味令人作呕,相如海的老丈人刘秃子满腹怒火不敢发作,因为自己家的阶级成分高是地主,加上女婿女儿来了,怕和王生铁发生口角失了体面。贫农出身的相如海不怕,指着鼻子骂了王生铁:“你这人有没有眼色,不晓得家里来了亲戚,担水茅都不知道闪过吃饭时间?”一向与刘秃子心窍不合的王生铁的理由比车渠还要长,说:“难道整个西村里只有你们一家吃饭,其他人就不吃饭?”怒气冲天的相如海骂王生铁是放猪屁,王生铁见刘家的女婿出言不逊伤了他,就恶言反驳,揭了刘家的疮疤,说刘秃子是恶霸地主,解放前剥削过贫苦老百姓将来不得善终。年轻气盛的相如海说恶霸地主是日了***了,接着就扑了上去,把王生铁压倒美美地捶了一顿。挨了打的王生铁就向生产队长和大队书记汇报说刘秃子家的老三女婿打了他,还讲究是个吃公家饭的人怎么能随随便便打一个公社社员,太不应该了,无论如何得给他个说法,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让人打了,我王生铁以后还怎么在西村里活人。
    后来公社也来了人,把王生铁和刘秃子都叫去,说你俩都是接受贫下中农教育的四类分子,刘秃子是恶霸,王生铁是坏分子,都到公社进学习班学习吧。王生铁不服,说要处理连秃子的女婿一起处理,一碗水要端平才能使人心服口服,再说是秃子的女婿打的他,他姓相的怎么说也是个在外头干事的人,接受党教育这么多年,毛主席也不会叫他打人的。大队书记训斥了王生铁,说人家相如海是贫农出身,即使把你王生铁打了也是应该的,一个根红苗正的贫农打了你一个烂怂四类分子难道不应该,你还有脸开口闭口毛主席怎么说,难道是毛主席让你偷生产队的仓库?王生铁无言以对,低垂着头,说他愿意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公社来的干部老吴,说王生铁真是厕所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欠收拾,你父亲在旧社会就是个死狗二流子,地地道道的打家劫舍的土匪,有什么蔓蔓就结什么蛋蛋,人常说的老子英雄儿好汉他大卖葱娃卖蒜,这话没错说,你王生铁就是这样。于是,大队书记厉声训斥:“滚,站端立正三点成一线。”让王生铁和刘秃子站在大队部门口晒太阳。王生铁说他不知道什么是三点成一线,大队书记就骂他,说:“你到底懂个球,你看你老刘叔站得多端立得多正,再看看你喔号怂架势整天还球长毛短胡球生事,你给我听着,后脑勺、尻蛋子和脚后跟贴墙成一线。”王生铁就按照大队书记说的去做,怎么也贴不住成不了一条线。大队书记给他点巧,让他翘起一条腿,王生铁按照大队书记说的做了,果然成了,在心里说这怂还是有拿法,肯定整过不少人。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以后,相如海回到了勘探队,队革委会的同志问他村上的事情处理完了吧,相如海说完了,那个叫王生铁的四类分子真可恨,他怎么能在别人吃饭的时候担水茅呢,明摆着是欺负人。革委会的同志同情相如海,说过去的事情就算了,不要和村里的老百姓一般见识,你好歹还是个吃公家饭的,肚量要大,看问题要长远些,目前最要紧的是女子“三八”钻机需要技术骨干,你就赶快去吧。
    相如海二话没说背上铺盖卷就去了扎在马山的女子钻机,他认识的头一个姑娘叫马冬梅,这姑娘留着一头短发,穿了一身草绿色的军装,上衣勉强还算得上得体,裤子就有些肥大了,风风火火的,说话办事相当利索,相如海说她像个假小子。马冬梅笑了,说咱钻机上的乔红卫才是名副其实的假小子呢,相如海问马冬梅咱这钻机上几乎全是女同志到底哪个是乔红卫,马冬梅说就是那个高个子姑娘,走起路来一阵风,办事风风火火的她是农中毕业后来上山下乡招工到咱们勘探队的,她爸是乔叔,以前在钻机上当过班长。相如海“啊”了一声,原来是乔小个子的女儿,乔小个子是副小骨架,生下的女儿的个头却那么的高,他再一想,乔小个子的老婆个头很大,是个“母夜叉”,家属区远近有名的“母老虎”,前一响正在城郊公社的农田会战工地行劳教。这时候的乔红卫很文气,手捧一本《毛泽东选集》正在认真阅读,相如海过去一看,她正在阅读毛主席的著作《青年团的任务》。
    这一年已经到了公元一千九百七十五年,整个国家的政治生活还很不正常,社会许多方面都处在一种非常动乱和混乱的状态。四月份的时候,张春桥在中共中央机关刊物上《红旗》上发表了《论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在快要进行了十年的文化大革命以后,似乎中国的资产阶级和资本主义越批越多了。越到基层阶级斗争的旋绷得更紧了,从县上到公社、大队三级,一切工作都用革命大批判来开路。铜官勘探队和地方上一样也成立了民兵小分队,集中了队上几十名“二杆子”年轻人,在队武装专干牛树人的带领下,在集市上没收农民的猪肉、粮食和一切禁止买卖的东西。牛树人对民兵小分队的基干民兵讲了,要把犯了一点错误,以及手脚不干净的职工家属、和在队上挂了号的“队盖子”、“母老虎”集中起来到城郊公社的农田基建会战工地上劳教。其实,劳教是十分残酷的,城郊公社集中了整个公社的地、富、反、坏、右“黑五类”到西关大队修建梯田。
    县革委会的贾副主任是铜官县本土人,他的老家就在城郊公社西关大队六队。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贾副主任的心情也非常灿烂,他就坐了小卧车去了西关大队的农田基建会战工地,看了黑五类劳教的情景,他一眼就认出了昔日的老伙计马稳泰,这时候的马稳泰推了个架子车跑得正欢。他对陪同他的城郊公社主任冀大头说,那个推架子车跑得正欢的是不是叫马稳泰,冀大头叫来西关大队支部书记老田一落实,那个人果然不出所料确实叫马稳泰,属于现行反革命,在劳教期间的表现还算出色。老田是个灵醒人,接着又说了马稳泰的一些优点,脑子活泛表现积极,肯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贾副主任听了,对冀大头和老田说,这个人当时是一时昏了头喊错了口号,现在表现也不错,我看就让回勘探队接收革命群众的再教育,具体还要你们二位商量解决。贾副主任转悠了一圈,钻进小卧车就走了。
    这下该冀大头和老田发愁了,两个人在会战总指挥部里研讨马稳泰的问题,满屋子烟雾弥漫的。冀大头是个光光溜,不想承担责任,问:“老田,你年龄大糟蹋的粮食比我多,你说怎么办?”老田说:“论职务你比我高,主意还要你来拿?”在多年来翻云覆雨的政治斗争中老于世故的老田也怕承担责任,又把皮球踢给了冀大头。冀大头显得很不高兴,说:“县上的贾主任不是让咱俩商量解决吗,如果我一个人说把他放了就显得太武断了,没有坚持党的原则。”老田说你冀主任是城郊公社的主任就看着办吧,既然人家贾主任让放人那咱就放吧,马稳泰即使回到铜官勘探队也是接受革命群众的再教育,咱们做领导的也落个顺水人情,那么又何乐而不为呢。冀大头脸上的表情马上由阴转晴,说看看看,这不就对了,你老田早说这句话岂不痛快,下午就让铜官勘探队领人。老田说,给勘探队革委会打个电话就行了,让姓马的背个铺盖卷回去就行了,他还以为自己当上县上的主任弄下什么赢人事了。冀大头点头,说就这么办,让姓马的下午就滚。
    赵富贵上午就接到城郊会战总指挥部的电话,说要把马稳泰放回来在勘探队接受改造,他就给牛树人作了交代,姓马的回来后一定要好好改造,现在的马稳泰再不是以前当队革委会主任时的马稳泰了。牛树人说他知道该怎么办,姓马的不就是个刑满释放的反革命分子吗。赵富贵笑了,说知道就好,不要让他的尾巴翘起来姓马的当时犯的可是天大的错误,他竟然敢喊打倒毛主席不要让他认为和贾主任关系好就可以忘乎所以了,在铜官县贾主任的排名是老三,他前面还有赵主任、张主任。牛树人说,让姓马的打扫厕所怎么样。赵富贵说可以,就让他打扫厕所吧。

第十三章


    相如海在女子“三八”钻机见到一个熟人王玫瑰,他见到这个漂亮女人的时候,王玫瑰穿了一身劳动布工作服,满脸的泥点。他问了王玫瑰,说:“邢嫂,你怎么也上了钻机,这里可是清一色的铁姑娘,你一个婆娘家到这里算什么?”王玫瑰说他已经是勘探队的一名职工,要求革命难道不应该吗,再说女子“三八”钻机的技术指导却是个男的,你相如海比我王玫瑰难道更不应该吗。这女人的嘴巴子真厉害,弄得相如海张口结舌没法回答,相如海只得说,好好好,只要革命就是好同志,接着他又岔开话题问王玫瑰你家老邢最近情况怎么样,王玫瑰说还可以,帽子虽然没摘,但可以搞技术了,就算是戴罪立功吧。
    一个扎了羊角辫的姑娘进了活动房,自我介绍她叫魏春花,说:“相师傅,我有话跟你说。”相如海问她有什么事,魏春花闪烁了一下她那美丽的大眼睛,神秘地说只能跟他一个人说。正在活动房里的马冬梅很知趣,听了这话就出去了,说她到井台附近看看。魏春花很神秘,说这事可不能让乔红卫和其他人知道了,是阶级立场问题。相如海被弄得很神经,问到底是什么问题,有这么严重吗。魏春花说是很严重的,毛主席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还说了“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接着她就说了乔红卫家里已经有两个人属于“黑五类”目前已经被劳教。相如海觉得惊讶,说乔家就乔小个子的老婆“母老虎”在会战工地劳教,那乔家还有谁犯了错误站错了队。魏春花说是乔红卫的大姐夫张公社,相如海问乔家的大女婿到底犯了什么错误。魏春花这才交了底,说乔家的大女婿张公社前几天去了趟桥镇,认识了一个河南手艺人,从那个河南人手里弄了些老鼠药,听说有几十包之多,每包按五分钱利润算,二十包就赚一块钱,那是不得了的事情,利润是资本主义的东西,是毒草咱们中国是社会主义国家,一定要铲除这些害人的东西。他返回时就在县城北关集市上卖,结果被队上的民兵小分队现场抓住了,是我哥魏跃进先认出的,我哥开始背了杆枪在集市上转悠,见一个人蹲在墙角帽沿子遮挡着脸,他的警惕性很高,第一感觉就觉得这个人肯定有问题,就走过去看,那个人的两腿像筛糠。我哥三步并作两步地跨了过去,一把掀起那个人的帽子,你知道是谁,就是乔小个子的大女婿张公社,于是吆喝来了其他几个基干民兵把张公社给弄走了。相如海弄不明白,乔家的大女婿是北关大队的社员,按道理不归勘探队的民兵小分队管,与咱勘探队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事情。魏春花说不是那么回事,张公社至少还是乔家的大女婿,怎么能不归咱们勘探队的民兵小分队管呢,她说下面还有故事,接着又说了魏跃进等人在押送张公社途中碰到了北关大队的民兵小分队,北关大队的民兵连长说张公社是他们北关大队的社员,按理说应该归他们北关大队处理。以魏跃进为首的勘探队民兵小分队也不示弱,说张公社是他们勘探队乔小个子的大女婿,应该归勘探队民兵小分队处理。双方说得很不是意思,差一点儿动起手来,最后是城郊公社来了人才平息了这一事件,由城郊公社把张公社押走了送到西关大队的农田会战工地劳动教养,张公社拉架子车,他丈母娘,也就是乔家的那个“母老虎”给车上装土,嘿嘿,乔家的那个“母老虎”差点都能羞死,你想想丈母娘和女婿一起劳教,女婿拉车,丈母娘装土,那“母老虎”都能把脸装到裤子里去。相如海听了,问魏春花那乔家的大女婿张公社卖老鼠药挣了多少钱。魏春花说其实也没有多少,他哥魏跃进抓住张公社的时候,他才卖了三包,每包赚五分钱,总共赚了一毛五分钱,接着她又说了这不是赚多少钱的问题,这是资本主义尾巴,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社会主义大集上不允许这些乌七八糟的毒草存在。相如海说他知道县上最近正在搞社会主义大集,他也知道乔小个子的女人在家属区好出风头,一向自持人高马大争强好斗,和邻居的关系处理得不太好,据家属区的人讲有一次她和魏春花的母亲魏婶发生口角,乔家的女人就拍尻子扬拳的,把魏婶压倒在地捶了一顿,还把一盆洗脸水泼在败了下风的魏婶身上,哭哭啼啼的魏婶觉得自己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没法在勘探队活下去了,得有人给自己伸张正义,于是把乔家的“母老虎”告到了队革委会。队革委会主任赵富贵听了,不由得勃然大怒,说乔小个子的女人太没有王法了,新中国目前还是无产阶级专政,不能让这样的“母老虎”为所欲为,就派了牛树人去处理,牛树人想在赵主任跟前表现自己坚定的无产阶级立场,决心要把乔家的“母老虎”当着典型处理,带了人背着枪八面威风地去了乔家,把乔家的女人押走了,乔家的“母老虎”胸前挂了写着打倒母老虎的牌子走家属区游行,游行队伍后头跟了一群看热闹的小孩子,拿了西瓜皮打乔家的“母老虎”,游行完了给农田会战总指挥部打了电话,说勘探队出了这么一个“母老虎”,一定要严肃教育,会战指挥部说确实很有必要,于是就把她弄到会战工地,和其他各公社、各大队来的一些“村盖子”、“母老虎”一起劳教。


    魏春花其实是个很善良的姑娘,长得也讨人爱,白晰的皮肤,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她和乔红卫、刘月月、马冬梅是同龄人,属猴的,“大跃进”那一年出生的,三个姑娘同时上的小学,同时上的城郊公社的农业中学,以后又同时下的乡,现在又同时招的工,“三八”钻机上其他的几个姑娘是县上一些干部的关系户,有县革委会贾副主任的侄女,商业局郭局长的女儿,物资局刘副局长的妹妹,等等一系列,都是铜官县一些脑系的关系,拿铜官县革委会贾主任的话说到铜官勘探队去工作是一种荣誉,是无比光荣的,那是个按部队编制的吃皇粮单位,属于中央煤炭工业部直接领导,和铜官县是平起平坐的县团级单位。
    春花的哥哥魏跃进比他大两岁,原来叫魏小宝,跃进的名字是后来改的。魏婶和乔小个子的女人发生口角以至升级为武斗时,春花和哥哥都不在家,兄妹两个都在下乡,后来回家时听家属区的一些人口述了当时激烈的武斗场面,兄妹两个十分生气,决心要到乔家去和乔家的人理论一番,乔家的得他们魏家一个说法。跃进还准备收拾那“母老虎”。跃进和妹妹一前一后转过弯快要到了乔家,看见乔红卫推了个自行车驮着乔小个子准备出门。
    魏跃进大声喝斥:
    “乔小个子,你给我站住!”
    乔小个子觉得意外,魏家的跃进和春花是他眼看着长大的,论自己的年龄和他们的父亲魏金山是同龄,论生月自己整整比魏金山大了三个月零十九天,按辈分魏家的孩子应该把自己喊伯,可这魏跃进今天是怎么啦也和其他人一样喊自己的外号,看来这两个娃今天来者不善,肯定是冲着前一响自己那该死的女人和魏金山老婆武斗的事情来的。他觉得自己这一响倒霉透了,自从那该死的婆娘和魏家的女人打了架,先是队革委会把那该死的弄走了,在整个勘探队游行了一圈,实在把人丢尽了,这还不说,还被城郊公社派人弄到西关大队劳动教养去了,在铜官勘探队有三个人接受过劳教,右派邢文明、运输队调度曾志明和前任队革委会主任马稳泰,这些人被劳教都有着方方面面的原因,可自己的女人是打架进去的,和其他公社、大队的死狗二流子在一起劳教,这样一来弄得家里像塌了天一样,实在没法过了,于是他就对跃进说了软话:
    “跃进,你这娃今天是怎么啦,见了伯不叫,怎么还叫伯的外号,有啥事等伯从外头回来再说。”
    魏跃进:“怎么,想溜,今天把那天打架的事说不出个张道李胡子就别想走?”
    乔红卫:“春花,跃进哥,那天的事确实怪我妈,是我妈不对,可上头已经处理了我妈,把她弄到西关大队劳教去了,我和我爸还有别的要紧事。”
    魏跃进:“你们有什么事,把事情的来笼去脉说不清楚不准走?”
    乔小个子被气得犯不上话来,两手直颤抖,乔红卫“哇”的一声哭了,说她和他父亲有急事,听从西关会战工地上回来的人讲,***出事了。魏春花是个富有同情心的姑娘,问乔家出了什么事。乔红卫才哭丧着脸说,听人说***在工地上被城郊公社民兵小分队的几个楞头青打成大出血住进了公社卫生院,具体情况还不太了解,不知道人被打成了什么情况。魏跃进和春花听了这,心里头的火气卸了许多,同情乔家飞来横祸,说赶快去吧,有用得上的地方请吭声。
    乔红卫一连说了几声谢谢,就骑了车子驮着父亲走了。


    乔小个子是在下班的路上听队上民兵连长牛树人说自己的女人“母老虎”被打成大出血的,他和女儿乔红卫到了西关大队的农田会战工地一打听,才知道是牛树人弄错了,被打成大出血的是旭阳公社一个大队的“母老虎”,不是他的老婆,自己的老婆铁锨轮得正欢,和大女婿张公社正在劳动教养,张公社看老丈人和妻妹来了,羞得差点把脸伸到裤裆里。他尽量把高大的身躯弯下去,不想让别人尤其是丈人叔和妻妹看他,他确实没脸见人,丈母娘“母老虎”机械地拿着铁锨往架子车上装土,她看见了丈夫和小女儿,对自己当初逞强和魏家的女人打架的莽撞行为后悔莫及,为什么要打那一架呢,如果不打那一架,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丢人现眼,在自己的女婿跟前丢了大人,这以后让人家娃娃怎么尊自己呢。
    看母亲没有什么意外,乔红卫给乔小个子说:“爸,咱们走吧。”乔小个子觉得太丢人了,跟在小女儿后头就走了。他一路上在反思当初为什么要把大女儿乔桂兰嫁给张公社那个二流子,养大一个女儿连个千二八百的彩礼都没收,怪就怪当时的房东老陈,是那个该死的老陈给自己灌了迷魂汤,说那张公社根红苗正,这好那好的,现在一切都好了,张公社那贼贩卖老鼠药被劳教,把自己的脸面一下子跌到了脚面上。也怪自己太懦弱了,在家里是个名义上的掌柜的,一切都由老婆子说了算,老婆子听了老陈的一番美言,说张公社三代贫农,他太爷爷、爷爷和他大手里就一直给地主扛活,政治清白没有任何问题,公社还有手艺,是个小炉匠,会修补锅碗瓢盆,老婆子听了这就把大女儿桂兰嫁给了那二流子自己虽心里不太满意,但在家里没发言权,老婆子那“母老虎”收拾自己这副小骨架像收拾一个碎鸡娃子,根本就不在话下。有一次,两口子为家里的一些琐碎事说高了,“母老虎”发了威,拧起自己的耳朵一只手就轮了出去,害得自己的那只耳朵多半个月什么也听不见。
   回到家里,冰锅冷灶的,乔小个子只得一个人在家里戳锅灶,小女儿乔红卫觉得一下子就有两个家庭主要成员被劳动教养,在家里没办法呆,就主动报名上了女子“三八”钻机,钻机上虽然辛苦一点但心情舒畅,有一群姐妹在一起又说又笑的,比窝在家里强多了。
    下午的时候,乔小个子的大女儿乔桂兰来了,拖着一双儿女哭鼻子,鼻子一把泪一把的给父亲详细叙述丈夫张公社是怎么被扛枪的人抓走的经过。乔家乱成了一团,乔小个子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混得最背的人,他想给桂兰发脾气,又觉得不太合适,桂兰虽然跟了张公社那个倒霉蛋,那只能认命吧,是那该死的老陈和自己的“母老虎”婆娘害了可怜的大女儿桂兰,眼看着把凄惶的娃娃推到了火坑,也怪自己太没有主见,遇事光听婆娘的,才导致了今天的结局。
    马冬梅省吃俭用买了一套《毛泽东选集》,乔红卫就借来阅读,书里面说了很多高深的道理,老三篇《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背的滚瓜烂熟,即使倒着背也能背出来,百分之百的没问题,她觉得毛主席他老人家太伟大了,讲的话句句是真理。王玫瑰想借阅马冬梅的毛选,马冬梅不想借给,认为这个女人是祸水不敢亲近,得站稳阶级立场,原因是王玫瑰的丈夫老邢是个右派,老邢整整比王玫瑰大了十七岁,刘月月在背后地开玩笑说老邢那个老右是老驴吃了嫩苜蓿,王玫瑰虽然三十多岁了,但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没有生育,看模样还像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马冬梅说以前咱勘探队的革委会主任老马就想打王玫瑰的坏主意,却没有得逞,后来犯了路线错误断送了自己的政治前途,现在虽然回来了,但把官丢得没影了,在队部打扫厕所。
    马冬梅问了相如海,听人说王玫瑰的丈夫老邢以前和苏联专家共过事,会不会里通外国。相如海挠了头,说老邢和外国专家在一起工作过是可以肯定的,但没有听说他有里通外国的罪状,队甄别办公室的王主任也说经过认真调查核实,邢文明同志与苏联专家合作的那段历史没有什么问题,咱不能给人捏造罪名,老邢搞了多年技术在咱们勘探队混得够背的了,咱不能充当害人虫,那样不好,会遭人骂的。马冬梅说这她还是明白的,但要和那些牛鬼蛇神划清界限,要听毛主席的话,不能被坏人所利用。相如海表扬了马冬梅,说她的阶级立场站得稳,是毛主席的红卫兵。马冬梅听了很高兴,说还是相师傅理解她们这些年轻人。

第十四章


    马稳泰从西关农田会战工地被释放回到勘探队接受革命群众再教育的时候,他以前乘人之危通过非正常手段娶回来的小叶老师像鸽子一样飞走了,自己又回到了以前的单身生活,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后悔当初就不要穷折腾,即使娶个农村媳妇弄个一头沉也不会有今天鸡飞蛋打的结局,王玫瑰没弄到手那个小叶老师和自己离了婚又走了搬到学校去住了。随着他的倒霉和政治地位的一落千丈,勘探队的人们就渐渐地将他淡忘了,只是偶尔在厕所遇见他打扫卫生时,才想起这是老马同志,老早里曾经风光过一个时期但现在不行了,秃了毛的凤凰不如鸡。
    过了漫长的冬天到了公元一千九百七十六年的时候,这一年的中国也是个多事之秋,元旦过了没几天,周恩来总理逝世了,这是个令人心痛的噩耗,女子“三八”钻机上的几个姑娘哭红了眼睛,心想为人民辛苦操劳了一生的好总理就这么走了,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再往后的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清明节的时候,广播电台传来消息,说北京天安门广场发生了“反革命事件”,警察抓了很多在广场上悼念总理的革命群众;四月七日晚上,中央电台广播了中共中央“关于华国锋同志任中共中央第一副主席、国务院总理和撤销邓小平党内外一切职务”的两个决议,刚刚出来时间不长的邓小平又被打倒了。第二天一大早,铜官县革委会就召开了上万人参加的群众大会,随后,便部署了“批邓和反击右倾反案风运动”,把“以三项指示为纲”说成是“大搞复辟倒退的纲领”,要求各公社、各单位迅速召开“批判会”、“声讨会”,办“批判专栏”,写“批判文章”和大幅标语,掀起轰轰烈烈的“批邓”运动。
    就在这时候,勘探队民兵连长牛树人的父亲不在了,牛家的阶级成分比较高,当初划的是地主。牛树人向队上请了假,借了队上的小卧车回到桥镇乡下和弟兄几个给父亲办丧事。请了一个老教师写了挽联,内容是这样的:
艰苦朴素,终生德高创家业;
勤俭持家,一世之宝传后代。
    大队里的一个叫牛开国的支部委员和牛家心窍不合,看了牛家给他们的地主父亲大办丧事,认为这种大操大办是阶级斗争的新倾向,向公社和县上反映了这一事实,说牛家不应该这样大办丧事,尤其是为一个双手沾满贫苦农民血汗的恶霸地主,太不应该了,明明是残酷剥削贫下中农积攒的家业却胡说八道是什么靠艰苦朴素、勤俭持家得来的,绝对不符合事实,更令广大革命群众想不通的是牛树人竟然动用了公家的小卧车,这纯粹属于以权谋私,在整个桥镇公社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也激起了贫下中农的愤怒,强烈要求铜官县革委会和勘探队严肃查处此事,给桥镇乃至整个铜官县的广大贫下中农一个说法。
    铜官县革委会接到革命群众举报后,专门派人调查牛树人为其父大办丧事的错误做法,经研究决定,撤销牛树人铜官勘探队民兵连长职务,由魏跃进接任民病连长职务。牛树人很后悔,就给父亲办了个丧事,怎么就把官丢得没影了,他后悔得直扇脸,恨自己太冒失了,上次为了名字的事件是师傅曾志明和师兄赵富贵挽救了自己,这次把事弄大了,不光勘探队的人知道,而且整个铜官县的人都知道自己对父亲的丧事办得过火,铜官县把这事还上报了专区,专区作出批示要严办作为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处理,看来这回是死得硬梆梆的,为了一个死去的父亲竟坑害了活着的自己,太不值得了。


    刘月月和魏春花、乔红卫的情况不一样,不是家属院土生土长的子弟,她是从铜官县乡下来的,在桥镇公社念了初级中学,后来在铜官县中学读了两年高中,毕业后在生产队务过几年庄稼,通过在县委当部长的伯父招工到了勘探队。
    学生时期的刘月月就爱读书,常常在书本中寻找快乐,梦想着如果有朝一日能成为一个城里人,那将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不要像生产队里的社员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晚上也不得安宁还要参加政治学习,队里的牛队长唾沫星子乱溅摇头摆尾在那儿念报纸,实在是枯燥乏味,无聊至极。有时侯,大队书记老马吊着个大驴脸也来转转,说是检查工作,驻队干部老袁独出心裁,把生产队里的妇女编了组,生产队里的妇女队长秀花婶婶在历来的政治运动中都表现出色,带的是“铁姑娘排”,风风火火的,成了公社“农业学大寨”的典型;另外一些家里有拖累的妇女,老袁说她们草包虚大汉光吃不能干是一群懒汉,编成了“懒汉队”,由生产队里一个成分高的中年妇女任队长,那中年妇女在背后地骂老袁不是人,侮辱了她的人格,却只是在没人处发泄一下心中的怨气而已,无法改变眼前的现实。刘月月的前任妇女队长秀花婶婶的的确确是个“运动红”,寒冬腊月西北风刺骨的冷,天不亮乌黑一片,秀花婶婶就把挂在她家门前大榆树的钟敲得叮叮咣咣的响,扯破嗓门地喊“出工了,女社员往北塬上转粪”。
    那时候出版的书人们不太爱读,她在学校图书馆和县文化馆借来文革以前出版的文学作品阅读,以汲取精神食粮,大概有本省知名作家柳青的《创业史》、杜作家的《保卫延安》,这些都是偷偷借来的,当时社会上批杜作家的书批得相当地厉害,说他是替彭德怀元帅反案,杜作家这时候已经下放到他的老家劳动去了。
    渐渐地,她就沉浸在读书的喜悦之中。没事的时候,她躺在女生宿舍没完没了地看。就是到校外学军学农活动的时候,胳膊窝里也夹着一本书,在别人三三两两谝得开心的时候,她就一个人找个僻静的地方,偷偷地看。后来,竟然发展到在班里开会讨论或者政治学习的时候,她也偷偷把书夹在腿上看。
    时间一长,她读书的秘密就让好事者告到班主任杜老师那里去了,说刘月月只埋头读书不抬头看路,思想深处肯定有问题。揭发他的是县革委会副主任贾爱国的儿子贾春平,贾春平是他们班的班长,学习成绩一般但思想红,再加上老爸是县上的副主任,他就像纪律检查委员会的书记一样监督着班上同学的思想和行动。有一次,班上搞政治学习,刘月月看《保卫延安》入了迷,结果被贾春平当场揭发,说:“杜老师,刘月月同学看小说,是报纸上批判的《保卫延安》。”刘月月的《保卫延安》被杜老师没收,全班同学笑话她中毒太深,那本小说是中央文革小组点名批判的,刘月月都敢看,胆子不小,弄不好是要进学习班的,先学习上一半个月毛主席的著作净化一下思想再说。下课后,杜老师让刘月月到他的办公室去一趟,贾春平捂住嘴笑,刘月月明显是扛着油菜籽进油坊寻得挨梁(陕西关中方言,训斥的意思)呢。杜老师是个老好人,说杜作家写的这书很感动人,劝刘月月以后要看书就在课外看,要注意群众影响。后来他就把书还给了刘月月,她怀着十分感激的心情退出了杜老师的办公室。
    刘月月回到教室的时候,贾春平幸灾乐祸,问她是不是挨批了,刘月月是个灵醒人,说杜老师严厉地批评了她,要她多读毛主席的书,不要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书,毛主席讲的话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贾春平说就是的,伟大的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放射的光芒一万丈,永远指引我们成长,我们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要记住毛主席共产党的恩情。再往后,高中毕了业,刘月月回到桥镇农村务农,在生产队里当了妇女队长,贾春平靠着父亲的关系进了县上的糖业烟酒公司上班。
    等刘月月到勘探队上班后,有一次在南街电影院门口碰见贾春平引了个年轻女娃压马路,他问了刘月月毕业后的情况,刘月月说先是在生产队当了两年妇女队长,现在刚刚招工进了城在铜官勘探队上班。贾春平说勘探队是个好单位,吃皇粮的钱是花不完,一般人是进不去的,他的堂妹也招工到了勘探队,名字叫贾夏芝,是广播员。刘月月说她认识,姑娘长得白净,中等身材,是勘探队的队花。贾春平很自豪,说队花可够不上,接着向刘月月介绍了他的女友,女朋友叫王巧巧,在县广播电台上班,她爸是县上的四把手,也是县革委会的副主任,老家在上海,是个上海姑娘。王巧巧到底是干部子女,见多识广,显得很大方,让刘月月没有事到广播电台去转转,高中毕业生肯定有文化,把发生在勘探队的好人好事整理成新闻稿件好在台里播发。刘月月应承下来,说行,没有事就来了。贾春平与王巧巧说说笑笑地走了,刘月月记得那天晚上是她进城工作后第一次和勘探队里的姐妹们看电影,放映的是故事片《红雨》,讲的是一个叫红雨的赤脚医生的故事,告诫人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和她一起看电影的魏春花说,还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眼光远大,阶级斗争那东西不抓不灵,一抓就灵。


    几个月后,河北唐山发生了七点八级大地震,地动山摇的,余震波及全国很多地区,当时连铜官县也有明显震感,人们觉得头昏昏的,走起路来也摇晃,乔小个子说得更悬乎,说地震的时候差点把他从活动房震了出去,上了年龄的人说是地动老早里在明朝末年本省华山大地震的时候,怕怕的很,华山上的石头到处翻滚。
    魏春花哭得红了眼,刘月月和乔红卫问她怎么啦,魏春花哽咽地说,她的老家在河北,离唐山不太远,没办法联系,不知道七十多岁的爷爷奶奶怎么样,有没有生命危险。
    铜官县马上成立了防震办公室,通知各单位、各公社大队生产队要预防地震,说地震之后有余震,千万不能有人员伤亡。勘探队大院里、队部附近老乡的打麦场上用包谷杆搭起了简易防震棚,家属区的人们都搬到那里去住,说保险不会出什么意外。县上还三天两头的通知开会,部署防震的事情,一时间人们议论最多的话题就是地震。春花的父母本来安排让儿子魏跃进回一次河北老家,看望受了灾的老人,老家虽有其他兄弟姐妹,但老人毕竟上了年龄七十好几奔八十的人了,在人世上的时日本来就不多了,但由于儿子整天忙活民兵小分队的事情,抽不开身,春花的父亲就向队上请了假回河北探亲。 
    不知不觉间一个多月过去了,九月九日傍晚,勘探队的广播员贾夏芝打开放大器,准备像往常一样转播铜官县广播站的节目。谁知机器刚一打开,里面没有往常的《东方红》乐曲,却传来一阵凄婉的哀乐声。接着,广播里传来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中共中央、全国人大常委会、国务院、中央军委发布了《告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书》:“我党我军我国各族人民敬爱的伟大领袖、国际无产阶级和被压迫民族被压迫人民的伟大导师、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主席,中国共产党中央军事委员会主席、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名誉主席毛泽东同志,于1976年9月9日零点10分在北京逝世……”
    这个消息犹如平地一声惊雷,震撼了神州大地。
    这个消息当时对于每个中国人来说都是万分悲痛的事情,毕竟喊了这么多年的“万岁,万万岁”,可是人一下子就没了,心理怎么也承受不了。尤其是把这为伟人像神一样崇拜了多少年的最底层的平民百姓,没有了毛主席的日子就没法过,黑夜漫漫没了白天,没了太阳,跟旧社会一样。
    乔小个子从队部大院出来,听说了毛主席逝世的消息,见了民兵连长魏跃进,说:“小魏,毛主席死了,你知道不知道?”魏跃进听了这坏消息,扬起巴掌就给了乔小个子一个大嘴巴,骂了句我让你这喇叭筒子再传播坏消息,你是不是盼望毛主席去世呢。挨了打的乔小个子觉得满腹说不出的委屈,眼睛里闪烁着泪花辩解说:“就是的,队部院子的广播里刚才说的。”魏跃进听了,给乔小个子说了声对不起,就向队部大院飞奔而去。
    勘探队和县上各公社、部局单位一样,为心中的红太阳设立了灵堂,几个心灵手巧的妇女做了一个很大的门面纸花,苍松翠柏丛中供奉的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画像,庄严肃穆。
    在布置灵堂时,几个妇女剪了一个很大的五角星贴在门面花圈的正中央。赵富贵见了,说这不合适,城郊公社在灵堂的花圈上贴了五角星,县上知道了,让他们把五角星给取了。几个职工家属问赵富贵为什么,赵富贵说不为什么,这是上面的意见,就按他们说的办吧。接着,队上的职工家属排队悼念,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
    到了给毛主席开追悼会那一天,连绵的秋雨下个不停,其实自从毛主席逝世后没几天就下起了连阴雨,拿乔小个子的话说,老天爷也在为我们的伟大领袖和导师毛主席哭泣。这时候,乔小个子家里的那个“母老虎”和女婿张公社已经从西关大队的农田会战工地上劳教回来,张公社比丈母娘“母老虎”早回来几天,劳教后的“母老虎”老实了许多,说话的腔调也和气了不少,在乔小个子跟前不再逞能,乔小个子觉得上面的劳教手段还是管用,能把一个没人敢惹的“母野叉”教育得服服帖帖的,使自己在家里的地位也提高了不少,他虽说在这一段时间没人做饭受了些洋罪,但他觉得确实值得,至少再不受那份窝囊气了。

第十五章


    在全国上下沉痛哀悼伟大领袖和导师毛主席的日子里,勘探队的曾志明患了疾病,卫生所的王大夫诊断说听力下降耳朵有些背,视力也不太好双眼老是感觉模糊看东西吃力得很。
    就在毛主席的追悼会开了不久,有人向队革委会揭发,说曾志明没有参加毛主席的追悼会,这可是个大问题,曾志明一贯反党,心中就没有我们的伟大领袖。三天后,勘探队召开了群众大会,深入批判曾志明目无领袖。曾志明在大会上作了深刻的检讨,说他身染疾病,左眼瞎右耳聋,队革委会一个戴高度近视眼镜的干部说姓曾的纯粹属于替自己辩护,在思想深处没有认识到他所犯错误的严重性。曾志明说他不对他有罪,把毛主席的书读得太少了,以后要加强政治学习,自己得病也不是时候,为什么要在毛主席逝世时候得病呢。下面的革命群众愤怒声讨曾志明,说他认识不够深刻,不要在客观张找理由,得病是借口,无休止的上纲上线,逼迫他交代为什么没有参加毛主席的追悼会,到底是什么意思,有个别冲动的年轻人,还扇打了他。急眼了的曾志明只得替自己辩解:
    “我怎么会知道万岁万万岁的毛主席能突然逝世,要是我提前能知道我说啥也不去得病,都是那该死的疾病害死了我,我的确是耳朵背又看不见,队卫生所的王大夫可以证明。”
    这种说法在当时显然是讲不通的,主席台上县里来的领导勃然大怒,大声喝斥:
    “你是不是和卫生所的王大夫合穿一条裤子,卫生所的王大夫在不在,你给我上来!”
    王大夫是个女同志,本来胆量就小,看了批判会上这凶猛的阵势,革命群众狂舞的拳头此起彼伏,民兵小分队手持带着明晃晃刺刀的步枪就站在主席台两旁,两腿像筛糠,被两个民兵揪着到了主席台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说她没给曾志明看过病,再三申明她与姓曾的没有任何不正当的关系,姓曾的是个披着羊皮的狼,是个混进勘探队伍的投机分子,是个大坏蛋、老流氓,她把能想到的世界上最坏的词汇全加在曾志明头上,以洗净自己,姓曾的梦想拉她下水好蒙混过关是不可能的,勘探队的革命群众是万万不能答应的,她坚决与曾志明这个大坏蛋、老流氓划清界限、势不两立。
    县里来的领导说,人家王大夫阶级觉悟很高是没有问题的,曾志明在历史上是不是叛徒、特务,这很难说,需要进一步调查,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要甄别曾志明的历史问题得依靠群众,坚持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路线。从曾志明事件可以看出,铜官勘探队庙虽小但妖风大,池虽浅但王八多,像曾志明这样混进革命队伍中的败类可能还有,这样的瞎东西一定要揪出来,不揪不行,否则一个老鼠会坏了一锅汤。我代表铜官县革委会郑重宣布,曾志明的问题要继续查下去,把曾志明一定要批倒批臭,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王大夫的明哲保身不敢说真话,使曾志明倒了血霉。接下来是更加猛烈的大批判,大批判也随之升级,曾志明遭到人身和精神上的双重伤害。
    在后来的一次批判大会上,铜官县的一个负责人亲自坐阵,指着曾志明的鼻子批判道:
“曾志明,你作为一名党员干部,身为运输分队的汽车调度,竟然不参加毛主席的追悼会,还胡球找借口说你有病,我看你是死不悔改,你的党性原则哪里去了,你的阶级觉悟哪里去了?”
    由于县上的领导定了调子,曾志明接着就一连串的倒霉:先是被留党察看处分,紧接着就撤销了运输分队调度职务。


    这一年的国庆是在悲哀的气氛中度过的,过了国庆没几天,各种媒体都在报道,说英明领袖华主席在北京上了台,一举粉碎了王、张、江、姚“四人帮”,铜官县和勘探队举行了隆重的庆祝大会,会后是各行业的干部职工、农民、学生举行了大规模的游行活动,高呼“打倒‘四人帮’,人民喜洋洋”的口号。
    勘探队民兵小分队队长魏跃进问队革委会主任赵富贵,华主席这个人怎么样。赵富贵说,华主席是毛主席亲自指定的接班人,看起来慈眉善眼的,再说毛主席还说了“你办事,我放心”,肯定没问题。
    到了第二年的七月,报纸上说文革中被批倒批臭的邓小平出来工作了,在中央主管科技教育工作。十月份的时候,中央决定恢复高考制度,规定:凡是工人、农民、上山下乡和回城知识青年、复员军人和应届毕业生,符合条件均可报考。
    这一年是公元一千九百七十七年,规定参加高考考生的条件非常宽泛,上山下乡的可以考,应届毕业生可以考,高中一年级、二年级特别优秀的经过学校推荐也可以考。最终参加这次唯一的一次冬天高考的考生,据统计有五百七十万人之多,这就给国家出了一个大难题,对于执行了几十年计划经济、资源严重缺乏的中国来说,如何解决这么多考生参考的试卷纸张,竟然成了令人心疼的大问题。据说,问题最后反映到邓小平那里,这位后来成为中国改革开放总设计师的一代伟人当机立断,决定将印刷《毛泽东选集》第五卷的计划暂时搁置,先行印刷考生考卷。
    这一年的冬天,千百万青年放下手中的锄头、扳手和镰刀,怀揣着热情与希望,奔向了关闭了十一年之后重新敞开大门的高考考场,那是多么激动人心的场面啊!
    紧接着,在第二年夏天,高考又迎来六百一十万考生,将近七十万人从这两次考试中脱颖而出。从此,他们的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全国的政治形势逐渐好转的时候,铜官勘探队这个小环境里的政治气候也在向好的方面变化,队上的民兵小分队解散了,原来的基干民兵们都回到队属各单位干具体工作去了,钻井队上的铁姑娘们也陆续回到了队部被分配到辅助生产岗位。恢复高考制度头一年冬天的那场具有特别意义的高考中,勘探队的许多被荒废了学业的小伙子和大姑娘报名参加了考试,有魏跃进、魏春花兄妹,还有乔红卫、刘月月等人,队广播站的贾夏芝也参加了考试。
    当在本省的日报上得知恢复高考制度时,这些年轻人通过各种渠道找来了堆满了灰尘的数学、语文和政治课本,魏跃进对妹妹春花说,得找个当过人民教师的给咱们辅导以下才行,春花同意哥哥的看法,说很有必要,兄妹俩找了北关大队小学的张老师,说要参加高考,可惜这多年把文化课荒废了,希望张老师能给好好辅导,张老师点头说没问题,就问魏跃进三分之一加二分之一等于多少,魏跃进说这道题简单,答案是五分之二,张老师被逗笑了,说这就是高中毕业生的水平,要好好复习,于是详细给魏跃进讲了这道题的解法,碰到分数加法这种题,分母不同先要通分,必须把分母变成相同的,通分成六分之二加六分之三等于六分之五才是正确答案。魏跃进满头的雾水,说这数学还这么复杂,,原来在学校里也没好好学习,整天的学农学工搞文艺表演,出了学校门又上山下乡,到了勘探队这几年光知道背上枪批斗人,把学得很少的那点文化课也遗忘的一干二净。
    刘月月读的书相对多一点,她得知能参加高考时,心情异常激动,“我要参加高考了,我可以凭自己的本事上大学了”,都快高兴死了。高考考场上,在“心中有话对党说”的命题作文里,她恨不得写尽自己多年的苦盼。由于她有着雄厚的文学功底,她的作文写得很漂亮,在这次考试中,刘月月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大学中文系,后来成为省作家协会主办的在全国很有影响的文学月刊的编辑部工作,在小说组任编辑。
    队广播站的播音员贾夏芝在那一年考上了省城的银行学校,离开了勘探队在省城上了几年学后分配到铜官县工商银行。
    魏跃进魏春花兄妹、乔红卫等人没考上,魏跃进说这得讲究战术,头一年冬天大学难考中专好考咱却报考大学结果被筛选掉了,人家贾夏芝有眼光就报考了中专结果被录取了。到了第二年夏天的那场高考,魏跃进就降低目标报考了中专,结果这一年中专好考大学难考,他再一次落榜了,心情坏极了的他很气馁,说不考了,看来咱就没有上大学的命,该卷旗了省得丢人现眼叫人笑话,他对妹妹春花说:“女子,你好好考吧,哥不行,哥的文化课底子太差了,和村里人打墙一样,根基不行墙就打不牢固。”春花有一股子拼搏精神,在第三次考试中,仅差两分就被录取了,不服输的她还想考第四次。恰好,地质勘探系统内的职工学校招生,在家里人的劝说下她才报了名,结果一炮就打中了,在她报考的水文地质专业的所有考生中成绩斐然名列第三。


    整个国家的形势在逐步好转,钻机上也正常开钻。
    相如海的老婆刘桃花到钻机上来探亲,这些快乐的单身汉们顿时活跃起来。几个人没事吹牛聊天,谈论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情。一个钻工说,乔叔,你年龄大过的桥比我们走的路还要多,你最有发言权。乔小个子就神秘的给他们说,悄悄的不要言传,咱们这些钻工们凄惶,离开女人的日子长,光景不好熬呀,接着他就说那小相也太不象话了,媳妇一来就一头钻到活动房再也没有出来,半夜三更的把铁皮活动房弄得叮叮咣咣的响,好象敲鼓一样,搞得你乔叔三个晚上都失眠了,你看他美美折腾一个晚上到了第二天还照常上班,年轻人还是身体好精力充沛,放在你乔叔就不行,上一个夜班浑身像散架一样,不过你们这些年轻人还是要把身体当回事,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干革命没有一个强健的体魄是不行的。
    相如海说乔小个子说的就不是人话,以前钻机在西沟打钻时,乔小个子出了工伤让扳手打了鼻子,受了伤的他还不安宁,不好好在活动房休息,因为他在钻机上关后勤,村里的老乡都巴结他,他和村里一个姓王的老乡关系好,经常给那个老王去帮忙,差点把老王家的门槛踢断,一谝就到后半夜一两点,结果把他和老乡的老婆帮到了炕上,乔小个子还把钻机上的整袋子面粉给老王老婆扛去。
    接着,他揭了乔小个子的黑锅底,详细叙述了乔小个子桃色事件的来龙去脉。说打钻时听村里的老乡说那老王是二婚,头一个婆娘跟上一个耍猴的跑了,他现在的老婆比老王整整小了十三岁,是还亲的,老王的妹妹给这女人做了娘家嫂子,因而老王老驴吃了嫩草就成了水到渠成的事情,家里的一切是老婆说了算,老王在家里的政治地位很低,老婆子说东他就脚跟朝西,说一不二的。王家的女人三十刚刚出头,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眉眼长得白亲,村里性功能健全的男人见了都流口水,那女人在家里常常埋怨老王没本事不会养家,只会在农业社下死苦修炼地球,而见了乔小个子却眉飞色舞的,不叫哥不开口,欢喜得乔小个子脸上绽开了花。王家的女人一来二往和乔小个子混熟了,夸乔小个子能行是个吃公家饭的,他家老王是个窝囊废这辈子白披了个男人皮。其实,乔小个子和王家的女人好上只是那一念之差,一时没控制住自己,那是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他去了王家串门,刚好老王进县城给生产队拉氨水去了,王家的女人给他到了一缸子煎水,乔小个子推推让让说他不渴不想喝。小个子趁机还摸了那女人白嫩的手,他也不知自己是有意还是无意,心里像过电,拔脚想走,说既然老王不在我就走了。王家的女人说,乔哥你不要走我还有事需要你帮忙。乔小个子问帮什么忙,王家的女人说他家的电灯泡闪了需要还一下灯泡,灯泡都买好了,就换黑房子那盏,早上那挨千刀的起来穿衣服,把裤子都穿反了,把人笑的肚子疼。乔小个子为了在王家的女人面前显示他有能耐,说好妹子呢闪了个灯泡还要花钱买,以后就不要买了,你乔哥在钻机上就是管灯泡的,说着就和王家的女人一前一后进了黑房子换灯泡。在黑房子,王家的女人找来了板凳,乔小个子就开始操作,由于他个子低勾不着,就掂起脚去勾,没站稳就倒了,觉得自己好象倒在了棉花包上,那女人在黑暗中让他搂了,没有任何不好意思,他在家里被他家的那个“母老虎”压迫惯了,今天在王家的女人身上找到了从来就没有感受到的温暖,他激动得清鼻眼泪的,和那女人抱在一起,哥哥长妹妹短的,诉说着各自的辛酸事,乔小个子说他这辈子活得太窝囊了,没有个男人样,让家里那个“母老虎”把他欺负匝了,王家的小女人也述说着自己的爱情悲剧,为了给哥哥找下媳妇她自己付出了一辈子的幸福,她和老王的结合是很勉强的,实在是没有办法了。等事后反映过来,他才骂自己糊涂,明白了王家的女人是蓄谋已久的,怀疑王家那小女人递给他的小板凳是三条腿,才导致自己中了她的美人计,况且那个三条腿的板凳他在王家见过,平常就放在王家的二门后头,现在和王家的小女人在男女关系上耍了麻达,叫队上的人知道了还不把自己笑话死,让尤其是让家里那只“母老虎”知道了还不把自己给吃了,他羞愧万分,很不得把脸夹在裤裆里,说句实在话自己和那小女人只是搂了一下就没有发生进一步的实质性动作,但却落了个瞎瞎名声,还得兑现给那女人答应下的条件,隔个十天八天的就上王家转上一圈,送些面和油,想把那小女人的嘴给闷软。但纸是包不住火的,人常说久行夜路必遇鬼,他和那小女人的秘密还是败露了,钻机上的人都知道他与王家的女人有一腿,乔小个子即使长上一万张嘴也说不清。
    乔小个子竭力为自己辩解,说没有那事,相如海是在满嘴喷粪,无中生有玷污他的清白为人,他就没弄那见不得人的丢人事,他有妻有室有儿有女而今外孙子都快上初中了,干那事是要遭孽的,况且他受党和毛主席教育这么多年,心里明得像镜子一样,一个男人只要沾上经济问题或者男女生活作风问题就完了,这二者你沾上一个,你娃就彻底完蛋了,和王、张、江、姚“四人帮”一样是要遗臭万年的。小个子说这些话是没有底气的,他毕竟搂了王家的小女人,那小女人即使说小个子把她那个了,他也是有口难言一点办法都没有的。最后,乔小个子费了很大神才用东西堵住了那小女人的嘴,小女人吃了小个子的好处,王家自然也不会把他怎么样。

第十六章


    相如海的儿子相涛考高中差了几分没考上,相如海满肚子是气,给媳妇刘桃花说,这涛涛怎么搞的考个高中就考不上呢,以后可咋办呢。刘桃花说,娃他爸,不是娃不努力而是高中太难考了,今年中考录取比例是一比十三,你想想十三个娃里面只录取一个,就是把娃挣死也是白搭,我看让娃把初三再读一年考考再看。相如海长叹了一口气,说只能这样了,平民百姓的娃是没有后门的,咱西村里村支部书记王东汉的儿子就没考上高中,但却上了县里南塔底下的高级中学,虽然不是重点,但人家娃上了。相如海一时弄不清王东汉是谁,刘桃花提醒他说,就是那个四类分子王生铁的儿子,王生铁的头一房婆娘是个跛子,村里人说是倒蹄子驴,倒蹄子驴进了王生铁家的门没几年就走了。相如海问那倒蹄子驴走哪里去了。刘桃花笑了,说相如海是个瓷锤,走了就是死了,去世了,阴阳两隔。接着,她说那王东汉本不姓王,他是王生铁的第二房婆娘带来了,不是王生铁亲生的,与那死类分子一点点血缘关系都没有,但人家有本事,改革开放后包了大队的砖瓦窑就发了,发得不像啥了,成为西村里的首富,在西村里再也没有人敢贱看王生铁了,王生铁在西村里扬眉吐气,说没了帽子心情舒畅了许多,还是邓小平好,老邓让像他这样历史上有问题的人翻了身,如果没有老邓提出的改革开放好政策,到现在他可能还要在生产队担水茅,儿子东汉可能还要跟上受连累,是发不了财当不了西村里的村支部书记的,小学二年级文化程度的王生铁还写了些狗屁不通的诗说现在的社会好毛主席手里不好,什么屁话,改革开放政策让农民吃饱穿暖了确实好,但也不能说毛主席时候不好,毛主席至少让全中国人站起来当家作主成了国家的主人。
    听了媳妇的话,相如海说,哎,这就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咱爷爷在世时说的前三十年子活父后三十年父活子也是这个道理,老一辈人讲的话一点都没错,担是话说回来,他王生铁的孙子凭啥能上高中,我相如海的儿子就不能上呢,咱得想办法,今年我们地质勘探局技工学校招生,我在队上活动一下,让咱涛涛也去,就不要补习丢人现眼让王生铁、马墩娃这些过去和涛涛他外爷家有矛盾的人笑话,人活在世上就要挣口气,不要让别人小看。刘桃花问丈夫有多大把握,相如海说估计有六七成吧。刘桃花说六七成不行,要让队上领导给个肯字才行,人常说舍不得孩子套不来狼,现在不比毛主席时候,求人办事不提上一条烟一瓶酒是办不成的,咱要知道咱是为了咱娃的,要把脸豁出去,多给领导说写好话,人常说三句好话顶钱用,你是男人家要知道这个道理。相如海和媳妇商量的结果是豁出去两个月工资也要把儿子上技工学校的事办成,这是娃一辈子的事,是马虎不得的,哪怕跪下把队长叫爷也要把事办成,娃上技工学校是一条捷径,虽说没考上高中将来没机会上大学但给娃找了份工作,也算把娃安置了。
    刘桃花把和丈夫商量的结果给父亲刘秃子说了,刘秃子显得很高兴,说这好,咱刘家在西村里什么时候比人差过,就是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因为阶级成分受了些凄惶,你们姊妹几个在婚姻上受了拖累,但那也是过去的事了,我刘秃子的后人就是要比王生铁、马墩娃的后人强,王家就是王东汉在村上当了个书记比人强,村上的干部是最小的官,放在旧社会是没有品位等级可言的,王生铁这几年在村里有些猖狂,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马墩娃的晚景更不用说,自从死了婆娘,几乎将腰累成了弓才把两个儿子拉扯大,好不容易成了家,娃娃把他也不当事,穿得像个要饭的,吃的是娃娃的下眼食,你说他在青壮年时候逞能耍歪人到底图了个什么,人活在世上平安就是福,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要去争,那是没用的,挣一个盆打一个瓮,得不偿失,太不合算了。


    这一年六月底的一天,离学生娃娃放暑假不远了,勘探队的瘦书记和牛队长从省城开会回来传达省地质勘探公司会议精神,说国家煤炭部和省上决定开发本省北部的特大煤田,经过察勘,本省北部的特大煤田具有储量大、煤质好、埋藏浅、易开采等特点,地质勘探公司今年计划出动二十台钻机到那里去勘探煤田,按照公司的计划安排,铜官勘探队今年出动三台钻机,到明年增加到六台。
    在牛队长的办公室召开的决策会议上,大家的意见分歧很大,有人说在本省西部的平原地带的勘探工作搞得好好的,为什么又要到北部那荒凉地区去呢,那里的沟深坡陡,交通不便,气候变化异常,再加上队上的勘探设备比较落后,不适宜在那里勘探。一时间,大家在到底是西去还是北上的问题上分歧很大,争得脸红脖子粗,谁也说服不了谁。瘦书记最后作了表态发言,说既然煤炭部和省上已经对开发北部煤田作出了具体安排,那么我们就要坚决的去执行,西部的勘探工作可以放下来缓一缓。牛队长也说,咱们铜官勘探队今年是勘探北部煤田神龙湾和沙沟岔两个项目,目前不是去不去的问题,而是如何响应党和国家的号召,在煤炭部和省政府的具体部署下干好的问题,我们肯定要北上而不是讨论西去,眼下最关键的是要讨论成立北部煤田勘察先遣队,这是我们今天开会的焦点。
    经过书记和队长的正确引导,大家在北上的问题上达成了共识,成立了以瘦书记、牛队长、总工程师老杨、运输分队党支部书记曾志明等人组成的北上勘察先遣队。瘦书记是经历过抗日战争下来的老革命,他说想当年工农红军经过二万五千里的长途跋涉北上抗日,那是经历了血和火的考验的,如今我们也同样是北上,我们是勘察煤田支援祖国的社会主义经济建设的,其意义同样重大,但我相信我们所遇到的艰辛和困难比红军战士当年的二万五千里长征所经历的艰难险阻要小得多,我们只有成功不能失败,在困难面前要做强者即使遇到天大的困难我们也要想方设法的去克服它们,到了那里一定要搞好和北部煤田勘察区域内老区人民的关系,大家可以想一想,现在的北部煤田可能是贫穷落后的,浩瀚无垠的大沙漠一眼望不到边,但在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后的北部煤田是个什么样子,我们可能就不敢想象,按照我们国家的奋斗目标,在二零零零年要实现农业、工业、科技和国防四个现代化,我想到了那时北部矿区很有可能是一个经济发达的现代化的城市,楼房林立,笔直的柏油马路上车水马龙。牛队长说我们北上的第一站是神龙湾,到那里先要和当地政府取得联系,必须得到他们的支持,如果这样一来,我们的工作就好开展多了,北部煤田的老区人民具有勤劳勇敢、艰苦奋斗的优良革命传统,当地政府和老乡肯定会支持我们的工作。
    据曾志明后来回忆说,北上勘察先遣队出发的那一天是在六月二十六日那一天。在北部煤田勘探开发三十多年后,本省地质勘探系统一个资深望重的地质勘探队员回顾这段拓荒史时用饱含深情的笔触写下了诗一样的语言:
……
很少有人还记得三十年前大柳塔的模样,
人们的记忆里已淡忘了八年前的锦界旧颜。
破落的山村,荒芜的原野,
是我们用炮声唤醒了这里的土地,
是我们用汗水浇灌了这里的山野。
从此,这里盛开着煤炭资源的鲜花,
迎来了总书记的亲切身影。
……


    相如海回到勘探队,拿了从家里带来的土特产品,找了瘦书记,当时勘探队的管理体制实行的还是计划经济时代党委领导下的队长负责制,单位的重要事情是书记说了算。相如海谈了儿子相涛涛准备上勘探技工学校的事情,瘦书记说东西就不要了,你们老相家两代在队上从事勘探工作很不容易,就满口答应了相如海的请求,说娃上学的事没问题,这几年队上正缺勘探人才,赶快到人事科办手续。相如海听了这话很高兴,没想到儿子上学的事情办得这么顺利,一分钱的东西都没花就把事情办成了,自己当初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勘探队的党风还正得很,领导都是好领导,职工也是好职工,好到一块去了,父亲在勘探队的时候也说,只要领导把咱当人看,咱就把人家的事当事干。
    相涛涛在这年九月份的时候去了省城的地质勘探技工学校上了钻探班,省地质勘探公司的一个姓王的副经理和技工学校的张校长在开学典礼上分别作了重要讲话,省上的地质勘探公司就是以后的地质勘探局,是驻本省的中央直属事业单位,分管七八个勘探队和一个技工学校。王经理说在全国改革开放政策的指引下,地质勘探行业也面临着新的挑战,这将是对我系统广大干部职工精神状态和工作能力和工作作风的一次全面考验,在新的形势下,我们一定要解放思想、保持清醒,既要看到改革开放所带来的严重挑战,又要看到我们所具备的有利条件,坚定信心、迎难而上,扎实推进全系统经济工作更上一个新台阶,确保地质勘探行业经济健康、平稳、可持续发展。张校长最后强调说,王经理的讲话很重要,希望大家认真学习体会,刻苦学习专业课,将来好服务于地质勘探事业。
    相涛涛从农村到省城完成了从一个农村娃到一个城里人的转变,再到后来分配到铜官勘探队工作,几乎一直在野外钻机上工作。他在后来回想起当钻工的岁月,说可以拿几句话概括:几多艰辛,几多欢乐。他记得是在一个烟扬柳绿、春雨杏花的日子,刚下白班的他和工友们一样,披着满是泥浆的工装,嬉戏打闹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比他来得早的几个师哥大都是二十刚出头的小伙子,在钻机上干得很开心,挣下的工资除上交家里余下的几乎全部花光,茶余饭后的时间完全由自己支配,玩扑克下象棋,扑克玩的是攻猪牵羊,从来不耍钱,经济上不用背包袱,累积积分负过一千分只不过贴纸条戴帽子,大家玩得很尽兴,再不用绞尽脑汁地去思考那些劳人伤神的数理化公式和难记的英语单词,工作服是单位上发的,吃饭有大师傅做,过的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舒坦光景。玩归玩,玩的时候大家想尽办法得玩,但在工作上却毫不马虎,干起活来个个生龙活虎,他所在的钻机上的机长老王哥人称“小老虎”,其实老王哥并不老,年龄刚刚三十出头,比他们这些钻工弟兄们大不了几岁,只不过是来得比较早技术熟练而已。
    那天下班后,比相涛涛早到钻机上三天的见习地质技术员舒怀说:“相涛涛,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山下的牛家桥村今天晚上演电影,是武打片《神秘的大佛》。”相涛涛听了这个好消息就来了劲,问:“舒工,打得美不美?”舒怀说:“听村里人说打得美,给咱们钻机上送水的牛拴狗说打得美,他三姐夫的二姨父的丈人叔村里前天晚上刚演过,说打的凶,过瘾得很。”相涛涛埋怨舒怀,说:“舒工,你讲究都是念过大学的人,牛拴狗的那个什么三姐夫的六姑父的丈人到底是个啥亲戚,我脑子实在转不过弯。”舒怀说:“不是六姑父而是二姨父的丈人叔。”相涛涛说他这下明白了,弄清了牛拴狗的那个亲戚关系,给机长老王哥打个招呼,多叫上几个人,换了衣服赶快走,听牛拴狗说他们牛家桥村有那么三两个姑娘长得白亲,漂亮得怕怕,谁见了都爱,不要磨蹭放麻利些,干净衣服一穿头发梳光争取挂一个女子回来,长短不敢声张弄这事要悄悄的,否则就让别人抢了先,哪里还有咱们的米汤馍?舒怀说他不会挂姑娘,村里人会不会把咱们当流氓给收拾一顿,那把人就丢大了。相涛涛说:“舒工,我知道你是个大学生,村里的姑娘是农民你们看不上眼,你将来要找的是城里吃商品粮有工作的姑娘做媳妇,我和你不能比,我家里从我爷爷手里起就是在咱们勘探队打井的工人,我爸当初娶我妈的时候把难过受匝了,要不是我外爷家是地主我妈才不会跟我爸呢,我妈做姑娘时在她们村里是最漂亮的,我们公社里现在改叫乡了,我们乡里供销合作社一个姓赵的主任都看上我妈了,说这女子长得绝了,鼻子是鼻子眼是眼,但在后来一打听说我妈是西村里地主刘秃子的三姑娘,那主任才恋恋不舍地打销了娶我妈的念头,那赵主任后来的官做得越来越大,后来当了我们县供销合作社的副主任、主任,再后来是县政府的副县长、县长,最后当了我们县的县委书记。”舒怀笑了,说:“相涛涛,没想到你家里的历史还蛮复杂的,要是历史能够改写,你可能就是县长、县委书记的儿子。”相涛涛说,这种可能性不能说没有,反正我觉得娶一个农村的好姑娘比较切合我个人的实际,像我这样的钻探工人一年四季漂泊在外不落家娶上个城里媳妇还不跟别的男人给飞了,咱机长老王哥的媳妇就是他在西沟村打钻时挂的,老王哥家的那位是西沟村最好看的姑娘。接着,相涛涛说听他爸讲社会上的人给咱们勘探工人画了像,是这样描绘的:远看是逃难的,近看是要饭的,其实是搞勘探的。舒坦又问舒怀当初报考勘探院校时想到这些了没有,舒怀说他就没考虑到这些,当初参加高考时唯一的想法就是怎么跳出农门,在生产队当农民太辛苦了,他的父母在生产队辛辛苦苦干上一年黑水汗流的也挣不了多少工分,他家对门的狗娃子家就是例子,一家好几口人日狼日虎地撅起尻子干上一年最后还是个短欠户,报考大学时,班主任老师说农林地矿油属于艰苦行业,比较好录取,他就报考了,从第一志愿到第三志愿全部报考的是地质矿产专业的院校,听老师们说地质勘探单位虽然工作条件比较辛苦,但工资待遇高,干半年歇半年,农村人缺少的就是钱,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样离了钱都不行。结果自己当年高考考了高分就被矿业大学录取了,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班主任老师都说把志愿报得低了,像自己考的分数考个北京上海天津的一流大学都没有问题,但是木已成舟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第十七章


    北部煤田是本省乃至全国煤炭工业的一颗璀灿的明珠,英雄的煤田地质勘探大军勘察开发这一世界特大煤田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他们在共和国的煤炭地质勘探史上书写下了光辉而灿烂的一页。
    北部煤田位于本省北部的榆城地区,那里的地下矿藏资源丰富,长期以来无人问津,被称之为未被开垦的初女地。据历次煤田地质勘探资料表明:省考古队考古证明,“在公元前259至251年陕北已用煤作燃料,并且有简易煤炭开采技术的出现。”考古还发现在榆林地区的神木县窟夜河上游、秦长城敖包梁段,“城垣的夯层中夹有煤炭灰和未完全燃烧的煤渣”,这段长城是战国末年秦昭襄王(前309—305年)时修筑,是迄今在中国境内发现的最早用煤作燃料的古代遗址,也是我国发现烧煤最早的唯一记载。我国北宋时期的科学家沈括在延安地区出任父母官时曾经踏勘过陕北地区的石油和煤炭资源,并将北宋时期陕北地区的居民用煤做燃料的情形写进诗中:“二郎山下雪份份,旋卓穹庐学塞人。化尽素农人未老,石烟多似洛阳尘。”
    舒怀从队部回到钻机上,给相涛涛说队上的钻机马上要北上到本省北部勘探煤田了,听队上领导说是煤炭部和省上的指示,北上勘察先遣队已经出发了,书记和队长带队,咱们这些在西部勘探的钻机随时都有北上的可能。
    相涛涛着急上火,说这是怎么搞的说走就走,难道西部的煤田就不勘探了。舒怀说,队上根据省勘探公司的部署,决定把西部勘探工作先放一放再说,并不是说西部的勘探工作就不搞了。相涛涛说出了自己的心病,不知道是自己模样不行还是人家姑娘眼头高,他在山下都看了不下四五回电影了,怎么连一个女子娃都没挂下,有一回眼看着“鱼”快要上钩了,谁知人家已经订了婚,那姑娘的哥哥差点扇自己的耳光,说年轻人,你放得好好的,如果想打我妹妹的坏主意,就小心拳头,他在武术热的时候练过几天,接着还挽起袖子扬了扬拳头,吓得自己抱头鼠窜,像个丧家之犬,狼狈不堪,后来他一直对那个女子不死心,找牛拴狗打听,他说了那小伙子的长像,牛拴狗说没错,那个姑娘叫杏叶,是村西头牛老大的女子,十八九还不到二十,不过那小伙不是杏叶的亲哥,是她未来的女婿,小活子是村里支书老牛的儿子,杏叶压根就没有哥哥,有一个弟弟叫牛小宝,还在念初中二年级。听了牛拴狗的话,相涛涛替杏叶感到惋惜,那么好看的一个姑娘怎么就跟了一个农村小伙子,二十岁不到就把婚定了,真是的,屋里大人都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牛拴狗说,婚姻大事不能搞竞争,总有个先来后到,他牛老大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即使以后国家主席的儿子看上他家杏叶,他都不能反悔。
    听了相涛涛恋爱的曲折经历,舒怀说找对象这事不比别的什么事,靠的是缘分,是急不得的,一口饭吃不成一个大胖子,机会有的是,听人说北部地区的姑娘比咱关中道上的长得漂亮,以后到了那里给你找个好的。相涛涛说舒怀是给他宽心呢,真是饱汉子不知道饿汉饥,队上地质科邢工的老婆王玫瑰阿姨给你介绍了一个姑娘,那女娃是铜官县商业系统五金公司的会计,她爸是商业局的股长、妈是县医院的内科大夫,有个哥在运输一公司开车,一家子都是吃商品粮的。舒怀觉得惊诧,没看出相涛涛还是勘探队的“百事通”,自己和五金公司的女会计谈了才不到两个月,这家伙把自己的一切竟搞的这么清,看来他是可能把门进错了,应该搞情报工作,问相涛涛怎么把他处对象的情况了解得这么清楚。相涛涛说舒怀给那女会计写的情书让他无意之中看到了,他本来不想看但还是忍不住看了,因而一切都知道了。


    最先北上北部矿区的是后来就驻扎在塞外古城的榆城勘探队,是铜官勘探队的兄弟队伍,同样隶属于省地质勘探公司。该勘探队于一千九百五十八年建队于中部平原地区的白城,文化大革命初期受命转战本省南部山区,后来去了山东兖州的微山湖畔,参加煤田会战。
    微山湖畔在抗日战争时期曾活跃过一支抗日武装——铁道游击队,铁道游击队的一位重要领导人王强在解放后成为煤炭工业部华东二队队长,后来这支煤田地质勘探队伍响应毛主席提出的改变北煤南运现状的号召去了南方的江苏省,在长江南北开始了煤田勘察,后来就驻扎在那里,一呆就是几十年,北方人也就变成了南方人。听人说当时的南京军区司令员许世友对这支勘探队伍相当关心,在江南的一座离古都南京不远的历史文化名城给勘探队找了地方,他们就在这里安营扎寨,许世友司令员只要到那座历史名城去,肯定要到勘探队看望这支英雄的队伍.
    榆城勘探队挥师北上是在后来的1981年,当时在山东兖州参加煤田会战的榆城勘探队全部调迁北上。这支英雄的勘探队伍于1958年10月在本省白城组建;1969年至1977年,该队伍开往崇山峻岭的南部山区进行勘探;1978年至1981年,该队奉命长途跋涉搬迁到山东,,进行济宁煤田勘探。从秦岭巴山到微山湖畔,榆城勘探队的煤田地质勘探人在苦闷彷徨中等待,等待着勘探人梦想中的机遇,以在千载难逢的机遇中大显身手。1981年初夏,正在山东济宁会战的榆城勘探队突然接到上级命令:开赴陕北! 于是,勘探队员们告别了景色秀丽的微山湖畔,向陕北地区的毛乌素大沙漠挺进,拉开了神府煤田找煤的序幕。
    这支英雄的勘探队伍来到了塞外榆城,经过艰苦的踏勘,很快就在塞外这片荒芜人烟的大地上正式开钻了第一口探煤孔。人迹罕至的毛乌素沙漠,响起了轰鸣的钻机声;盛夏中的沙漠,抡起烫手的管钳;零下几十度的寒风刺骨中,勘探队员们仍在忘我的奋战在生产第一线。
    让历史永远记住这一天,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二年十二月八日,榆城勘探队提交的储量八百多亿吨的《北部矿区侏罗纪煤田普查勘探报告》正式面世了。至此,石破天惊,沉睡了亿万年之久的北部煤田终于揭开了她那古老而神秘的面纱。


    正是隆冬季节,塞外的天气格外的寒冷。
    一次别开生面的汇报会在塞外古城榆城召开,参加会议的有榆城地区地委、行政公署在家的常委班子成员,以及各部、委、局、办等部门的负责同志一百多人聚集一堂,认真听取了榆城勘探队总工程师老白和有关技术负责人关于北部找煤勘察成果的汇报。老白的汇报,图文并茂,相当精彩,像老师给小学生授课一般,每一点每一滴讲得都很到位,尽量的不用地质专业术语,以口语化的语言讲明了技术含量特别高的地质报告,听得与会领导和同志目瞪口呆,赞叹不已,说真没想到神府煤田是沉睡了好多年的大宝库,我们守着金山过穷苦日子,他们充分赞扬了勘探队员战天斗地所取得的辉煌勘探成果。
    地位的张书记动情的说,勘探队对老区人民的贡献可以一言以蔽之: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他又讲了下面的一番话,在本世纪二十年代初的时候,老一代地质工作者王竹泉、潘仲祥等曾到北部矿区作过地质调查,踏遍了老区的沟、梁、峁、畔,搜集了大量的地质资料,发表了学术专著,确定了北部矿区的地质构造属于鄂尔多斯盆地地质构造,,是我国华北产煤区的主要组成部分,从而给以后的找煤工作奠定了理论基础;一九七三年我们敬爱的周总理来革命老区时,他看到老区人民的生活还是那么的艰苦、做饭烧的还是柴草,总理当场就难过的落了泪,谆谆告诫地方上的同志一定要解决老区人民的生活问题,要为老区人民找矿,今天,总理的遗愿就要实现了,实在是件振奋人心的事情,总理他老人家也应该含笑于九泉之下了。
    接着,行政公署的一把手王专员也作了表态发言,说十分感谢勘探队的同志们对我们北部矿区经济工作的支持,在毛主席逝世的那一年,我们榆城地区计划在榆西县建造一个十万千瓦的火电厂,省地质勘探局就派了铜官、榆城勘探队的六台钻机在榆西县境内的波罗、樊家河一带进行地质勘探,历时两年,提出了波罗井田和樊家河井田的精查地质报告,大力支援了老区的经济建设,我在这里代表老区人民向勘探队员的自力更生、艰苦创业的优良传统表示最崇高的敬意。
    书记、专员发自肺腑之言让在场的勘探人无比激动,听得心里热乎乎的,觉得中国的老百姓是最实在的,你队他有那么一点点好处,他终生都会感激你。
    铜官勘探队的一些勘探队员后来感慨万端,说当初听说北部矿区气候条件比较恶劣,多风沙,夏季里下冰雹也是司空见惯的,心里还在犯混沌不想来,看来到这里算是来对了,孔孔见煤,埋藏浅煤质又好含硫底,出了这么大的成果,搞了多少年钻探了就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煤田,可以说是抱个金娃娃回去。人生能有几回搏,如果当初不来这里,买后悔药都找不见药铺。


    相涛涛看舒怀抱着一本文学作品在攻读,问舒怀看的什么书,舒怀说在补习文学课,看的是新时期“伤痕文学”作品《芙蓉镇》,以前由于文化大革命把文学给荒废了,须抓分夺秒给补回来。
    “文革”十年,恶梦刚过,许多人一时还不能完全清醒,所以才有了八十年代初的思想解放和启蒙运动,而这样的一场启蒙运动,又正是以“伤痕文学”为其开端的。“文革”中走过来的一代人,在那种长期的极其强势又极其单一的思想指向的笼罩之下,曾经形成了狂热的信仰和崇拜,十亿中国人只能用一个脑袋进行思考,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只能接受一个“最高指示”。人们的自我意识尽失,人们在精神上全都成了“套中人”。当时的那种“极左”化和“独尊”式的专职思想统治,加之“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的强大专政工具,使得人们在思想上只能极度压抑。“四人帮”被粉碎后,人们在政治上的枷锁被解除,而随着思想上的初步解放,人们在心灵深处的创伤也更加清晰。因而,“伤痕文学”的出现,就正好形成了全民族的一种特定时期的心灵表达,一些具有“伤痕文学”特色的文艺作品,如《伤痕》、《班主任》、《芙蓉镇》、《灵与肉》、《乔厂长上任记》等就应运而生,成为了新时期中国文学的代表之作。
    相涛涛在文学上的书读的比较少,说他空虚得很,问舒怀能不能把那本小说《芙蓉镇》看完后借给他读,舒怀说没问题,不就是一本书,不过有一点必须保证,看可以不能把书损坏了,他再三申明这本书是他的女朋友从县图书馆借来的。相涛涛说这还有啥说的,保证弄不坏也弄不丢,他清楚这本书的重要性,很可能丢了这本书你舒工连对象也可能丢了。舒怀接着口若悬河的给相涛涛介绍了这本书的故事梗概:作品通过对青年妇女胡玉英一生坎坷经历的描述,写出了一个叫芙蓉镇的小地方人际关系之间的瓜葛和沉浮枯荣,小说对于“文革”的细致描写反映了小说政治思想的风格,事件虽局限于芙蓉镇,却是整个社会的缩影,是对整个社会的深刻反思。相涛涛听了很感兴趣,说这样的好书他爱看。舒怀说他前段时间看了一篇关于改革题材的作品《乔厂长上任记》,写得很好,作者说了“千奇百怪的矛盾,五花八门的问题”,中国社会发展到今天,简直是走到了一个瓶颈,不改革不行了人们认识过去的历史是从过去历史的错误开始的,在历史的烂摊子上建设一个全新的东西是极其困难的,作品在写到乔厂长上任时,有许多企业甚至在自己的工厂门口贴出了大字标语:“欢迎乔厂长到我们厂来上任!”这反映了人们对改革开放的期盼。接着,舒怀谈了自己对勘探队当前状况的看法,说咱们勘探队也面临着改革,目前党委领导下的队长负责制确实不适应新的发展趋势,勘探队实行企业化管理模式是迟早的事,如果不改革,只有死路一条。相涛涛说,他的感觉也是这样的,十年的文革动乱给这个国家和整个民族带来了无法抹去的伤痕和疼痛,因而在新时期如雨后春笋班诞生了这么多凄凄惨惨的“伤痕文学”也是正常的,这些作品充满着疼痛和屈辱的文字,承载了那段人们与愿再重演的历史,记得在上小学的时候,整天就是学工学农表演文艺节目,把学业彻底荒废了,肚子里装的墨水实在太少了,到了打倒“四人帮”拨乱反正以后,整个国家都在重视教育,我知道学习的时候已经迟了,像村里人盖房子砌墙一样,根基不牢固建成的墙肯定要倒塌。他说自己真后悔当初没好好学习,要不然上个高中再考个大学在今天找对象是不会这么吃力的,肯定是要找个吃商品粮的城镇居民户口的姑娘。舒怀点点头,说这话是有道理的。

第十八章


    刺眼的阳光下橘红闪烁,伴随着钻机隆隆的轰鸣,北部矿区一眼望不到边际的荒漠上,唱起了勘探队员雄壮的地质队员之歌:
是那山谷的风,吹动了我们的红旗,
我们有火焰般的热情,战胜了一切疲劳和寒冷。
背起了我们的行装,攀上了层层的山峰,
我们满怀无限的希望,为祖国寻找出丰富的宝藏。
是那天上的星,为我们点上了明灯。
是那林中的鸟,为我们报告了黎明。
我们有火焰般的热情,战胜了一切疲劳和寒冷。
背起了我们的行装,攀上了层层的山峰,
我们满怀无限的希望,为祖国寻找出丰富的宝藏。
是那条条的河,汇成了波涛的大海,
把我们无穷的智慧,献给了祖国人民。
我们有火焰般的热情,战胜了一切疲劳和寒冷。
背起了我们的行装,攀上了层层的高峰,
我们满怀无限的希望,为祖国寻找出丰富的宝藏。
    唱歌的是钻工相涛涛和地质助理工程师舒怀,相涛涛是闲得无聊,觉得心情郁闷的很,想释放一下心中的毒火,要不然自己都快要压抑死了;而舒怀却不一样,人逢喜事精神爽的他心情舒畅,他最近交了一连串的好运,第一个人问题基本解决,和五金公司女会计的婚事说的八九不离十了;第二,职称评定过关,农村娃出身的他现在竟然是助理工程师了,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第三,他的一首七八句的小诗在榆城地区的报纸上居然刊发了,竟变成了铅字,那是一个细雨濛濛的下午,他和工区的几个师傅喝了些白酒,不由得诗兴大发,出口成章吟成勘探生活的小诗一首,到榆城办事时绕道去了地区报社,让一个戴眼睛的中年编辑看了他的作品,问那个戴眼镜的他的作品是否能达到发表水平,那个戴眼镜的让他把稿子放下,答应随后交给副刊编辑处理,没想到竟然给发表了,他当时慌慌张张的都没问那个眼镜编辑姓什么,现在居然发表了,他觉得自己是一步步的向大文豪迈进,巴金鲁迅郭沫若茅盾就是奋斗目标,当相涛涛拿了那张发表他作品的报纸问他的时候,满脑子混沌的相涛涛实在弄不清楚,说:“舒工,这个写诗人的名字怎么和你一模一样,一个字都不差,会不会是巧合?”舒怀故作谦虚,说:“我也弄不清,这个人为什么和我是同名同姓呢,涛涛,你说这个人会不会是侵权,他显然侵犯了我的名誉权,如果他比我的年龄小肯定是侵权,干什么事总得有个先来后到?”相涛涛不同意舒怀的观点,说:“舒工,我的看法和你可能有些不同,如果你比报纸上的那个‘舒怀’年龄小,人家还要告你侵权呢?”舒怀心知肚明,他嘻嘻一笑,说那我就不告了。
    作为铜城勘探队一个文学素质较高的勘探队员,舒怀感慨地说,回首我们走过的地方,一座座丰碑在原本没有人烟的地方挺拔;回首我们走过的地方,告别了贫穷的人们眼中饱含着喜悦的泪花。时光飞逝,虽然我们会被遗忘,但改革开放的硕果已挂满枝头。山河巨变换新貌,人民幸福笑开颜。这是一个地质勘探人员心灵的呐喊,是他们用血汗谱写了壮丽的诗篇,支援了国家的经济建设。


    雨滴轻轻的敲击着活动房的屋顶,也敲击着勘探队员的心。哎!毛乌素沙漠的勘探已经好几年了,钻工们可谓:衣带渐宽终不悔,为“煤”消得人憔悴。
    以前商人走西口时,曾经喟叹这广袤无垠的沙海是个鬼地方,酷热难耐的盛夏能把人的身体晒出油来,到了雪花纷纷的隆冬季节,嘴上能冻出冰溜子。这里的气候变化也极为异常,有“风起天地暗”和“风停不见路”的说法。
    当初刚刚来到沙海时,舒怀、相涛涛这些在关中平原上过惯了关中那种坦荡无砥平原生活的青年勘探队员们还很不适应,这鬼地方太大了,即使狼把你吃了还没有一个报信的,阳春三月,关中道上早已是桃红杏绿的时候,这没个边沿的大沙漠还冻球的不成,撒泡尿都能把牛牛冻掉。舒怀记得第一次到这里,队部所在的铜官暖和的不得了,穿个毛衣身上都热得冒汗,越往北走就不停的加衣服,到了塞外,就穿上了棉衣,就是顶着凛冽的寒风,狗日的比关中道上的冬天还要冷,结果和自己一起来的有好几个人都冻感冒了,清鼻眼泪流得就止不住,发高烧过了四十度,身上冷一阵热一阵,热的时候浑身燥热像是在炉子上烤,冷的时候像掉进了冰窖。听老乡们说,长驱直入的西北利亚的寒流,在冬春易季的时节,就来到这里“扫荡”,呈现出它那桀骜不训的烈性,似乎这里的一切都是它任意践踏和掠夺的对象。
    同样是在一个下雨天,记得那场雨是后半夜下的,白天是个起风的阴天,不通人性的老天爷好象别人欠了他二斗米一样,阴沉沉着他那饱经风霜的黑脸,煽动着四起的狂风,患了人来风的大沙漠借着风势,越发的猖狂,扬起了大把大把的沙粒,打在人的脸上,迷进人的眼里,天地胶着在一起,活动房也跟着摇晃起来。这时候,钻工相涛涛差点受了灭顶之灾,风起的那一刻,他正蹲在离钻塔不远的地方,扬起的沙粒差点把他埋了,弄得他爬在地上啃了一嘴的沙子。待他艰难的从沙堆里爬出来,先是看见钻塔在摇晃,接着就看见了在狂风中晃动的铁皮活动房,他暗叫一声“我的先人爷,怎么地震了”,他提着沾了屎的劳动布裤子被一阵狂风送到了活动房门口。他喘着粗气费力地拍打着铁皮门。活动房子里的浓烟出不去,这一刻,做饭的大师傅田人民正在造下午饭,房子里像熏彖一样,呛得人喘不过气来,他在找锅铲时听见铁皮门“啪啪”的响,心想这风就大得太,连铁皮门也咚咚地响,怎么像没吃饱饭的汉子擂鼓一般,再仔细一听,不对,这不像沙子敲打的声音,又好象是谁在敲门,把钻机上的人数一点,他倒吸了口凉气,不见了相涛涛,开门一看,果然不出所料,是相涛涛爬在地上敲门。进了活动房的相涛涛仍旧没有缓过劲,给大师傅田人民说:“好我的田叔哩,你侄娃子这是活第二世,一泡屎拉得差点丢了小命和你这当叔的阴阳两隔,我爷还指望我给我们老相家传宗接代呢。”说罢,就嚎淘大哭起来,舒怀怎么劝都劝不住,田人民说:“舒工,你让他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把胸中的凄惶哭干净就没事了。”
    狂风不久就停了下来,钻塔不远出堆积起一座沙梁,蜿蜒起伏的像条传说中的龙。天边滚动了几声春雷,接着就淅淅沥沥落起了雨星,这是沙海中的第一场春雨,空气也湿润了许多,破啼为笑的相涛涛说他这时候舒服多了,刚才经历的那场风险就好象在梦里。
    夜雨,仍在不停的下着,柴油机又开始了轰鸣,远处钻塔上的那盏灯依旧亮着,给勘探人指引了光明。


    勘探诗人舒怀曾经说,勘探人,是一群飞翔在蓝天的侯鸟,冬去春来,永远都是在迁徙,为人类寻找着光明。
    榆城火车站走出一群肩扛手提着行李的勘探人,又一年的春天到了,铜官勘探队在北部矿区施工的勘探队员们又回来了,塞外的初春没有忘记冬日的威严,仍然是那么的寒冷,凌厉的冷风狭裹着沙尘直往人的衣领里钻,冻得人们不由得打着寒颤,骂道:狗日的,真冷!沉重的行李在他们的手里和肩上,似乎不适应这里的天气,多数人把脸缩在竖起的衣领里。去年冬天过年前回到关中的铜官队部刚过完了一个团圆的春节,和父母妻儿有了一个短暂的团聚,不到一个月后又回来了,像一群不知疲倦的侯鸟,飞去又飞回。
    钻塔竖起来了,柴油机轰鸣起来了,空旷的大漠上空又飘起了袅袅的炊烟。地质技术人员轻轻的拂去地质记录本上的浮尘,再一次校准测量测井仪器,钻塔上的红旗迎风飘扬。望着这些既陌生又熟悉的伙伴,舒怀的眼睛里放射出爱恋的光芒,满怀诗意的述说着自己刚刚吟成的小诗:
我们是战无不胜的勘探人,
在浩瀚的毛乌素沙漠里,
用一腔热血和挥不尽的汗水,
诠释着自己的青春年华,
昨日里探宝的劳动号子还在耳边回荡,
人拉肩扛的火热劳动场面,
永远定格在那激情燃烧的岁月。
    半牙弯月斜挂在西天的一个小山峁,群星漝漝,碧空如洗。借着月光依稀可见钻塔的铮铮铁骨直指苍穹的夜幕,寂静的沙漠月发衬出四周的清静和荒凉。值夜班的相涛涛又困又乏,疲惫不堪。
    工区地质组技术员白雪,一只手提着两个黄色的采集来的地质标本,另只手紧紧抓住半沙梁上的一株红柳,两只脚试探着向前攀行,突然两只脚一滑,整个身体失去了平衡,摔倒在雨后的沙梁上,她急得想哭,但倔强的她终于克制住没有哭出声,心想勘探队的女子也应该是坚强的,以后是要在勘探队干一辈子的,不要叫同志们笑话。她记得自己刚到钻机上的时候是在一个深秋的清早,那天大漠里没有一丝风,天空中飘荡着几朵淡淡的白云。当时的她想这里的环境真好,美极了!蓝天白云空气真是新鲜,比铜官矿区的煤城好多了,她在铜官队部报到时,觉得那个号称煤城的城市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好,整个城区脏兮兮的,满眼里都是煤灰,以前在省城上大学时,听人说这里只要你穿上一件干净的衣服,在铜官街道上走上一圈,回来时袄领就变成黑的了,当时的她以为人们说的悬乎,是在说笑,结果到了煤城一看果然不出所料,甚至比人们说的还要糟糕,环境污染十分严重。在工区做饭的老范师傅听了白雪的话后,笑她天真烂漫,没有见识过大漠恶劣气候变化的肆虐。对老范说的一切,白雪不以为然,说她在大学里就是学地质的,决心为地质勘探事业而献身。
    当她第一次和钻工们零距离接触时,这些快乐的光棍汉们高呼万岁,在居无定所的勘探生涯中见到一个女人真难,没有女人的日子真不好过,钻机班长相涛涛说这下好了,咱们钻机有了自己的女同胞,这就叫着男女搭配干活不累。陪同白雪来钻机的舒怀说相涛涛贫嘴,相涛涛说舒怀站着说话不腰疼,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舒怀对相涛涛说他最近也不太好受,相涛涛问他怎么啦,舒怀说五金公司的那个女会计在处了一段时期对象后,嫌弃舒怀是从农村来的,父亲是个羊角风,一犯病就口吐白沫不省人事,母亲又是个药罐子一年四季不离药,女会计第一次和舒怀回农村,就碰到舒怀的父亲犯病了,隔壁的三婶风风火火的进来,高喉咙破嗓子在叫唤:“怀娃,你还不快去看你大羊角疯犯了,口吐白沫四肢蹬硬倒在了村口的水井旁,去的迟了就可能见不上了。”女会计从小到大还没见过这阵势,从农村回到城里后,就给介绍人王玫瑰说,她和舒怀的对象真是没法处了,屋里拖累太大,不能因为自己而耽误了人家舒怀的婚事。王玫瑰也是个灵醒人,知道这两个娃的婚事要泡汤了,埋怨舒怀的父亲犯病也不找个时候,人家新媳妇看屋里的节骨眼上就犯了那该死的羊角风,真是天灾人祸绳从细处断,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于是很婉转的给舒怀回了话,婚姻大事不能急,急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心急吃不了热包子,接着又说了五金公司的女会计嫌弃农村人是忘本和舒怀不般配,需要重打鼓另升堂。迷惑不解的舒怀最后才明白自己和那女会计的婚事不行了,说:“王阿姨,我家就那么个情况,咱不能藏着掖着瞒哄人,那样不好,雪地里埋死人是遮掩不住,到底还是要散伙的。”
    相涛涛听了舒怀在婚姻大事上的不幸遭遇,问他是不是又想打这位新分配来的大学生白雪的主意,舒怀说以后怎么样他不知道但至少现在没有这样想。相涛涛给舒怀宽心,说:“舒工,人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他说了一句连自己都颇感时髦的话,是他最近刚从小说里看的,是什么天涯何处无芳草,接着又说了,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钻工狗剩子瞪着眼看了白雪,说真漂亮,像传说中的仙女。大师傅田人民指了狗剩子的脑门,骂道:“驴日的啥货,真没出息,眼瞪得像铜铃,都能把人家女娃看跑?”狗剩子反驳道:“田叔,难道允许你看就不允许我看,你也不是和我一样,像饿狼一样瞪着一双绿眼看着人家姑娘,小心被公安局抓去蹲黑房子?”田人民说他已经是娃他爸半截子老汉,木已成舟就已了,就没往瞎处想,再说他就没想当那忘了糟糠之妻的陈世美,落个万世骂名。
    白雪后来说记得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艳阳天,前半天还是红日高照,中午十二点后天就变了,那天下午的雨水哗啦啦,居心叵测的狗剩子说他要到活动房换衣服,结果他窥探了白雪姑娘神秘的女儿身,那一刻的白雪见四周无人正蹲在离活动房不远处的沙梁后,迫不及待地撑开雨伞,半遮半掩的躲进去,牙关咬得咯咯响在方便。狗剩子后来在睡梦中都在想着白雪白花花的女儿身,说真***的白,像水捏成的一般,没法拿语言来形容,反正只要是生理功能正常的男人见了都想犯罪,但他不敢对其他人提起这事,这事是见不得阳光的,只好烂在自己的肚里,要是让其他人知道了就不得了,否则就真的箱田人民说的那样要被关进公安局的黑房子挨电棍,落上个瞎瞎流氓坏名声一辈子可能连媳妇也找不着,如果是那样就冤屈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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